“你说……她哪里像一个疯子啊……”
一声疑问入耳, 将玉霖的思绪陡然拽回。
还是身在长安右门。
西面连烧九日的天机寺灰烬,至今仍然飞扬“骨灰”,门前干净的雪, 远来的黑尘, 沾染彼此, 落在张药给她的素色常袍上,如淡墨点染。
玉霖仍然西向跪,面前是刑部的司务官, 身后是议论纷纷的人群。
她必须要成为一个疯妇了,当街了结她为刑部首揆和司礼监掌印立起的这一案。
可疯了的女子, 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玉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是,那个跪在优雅的庭院里, 对着她凄然哭叫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玉霖试图去模仿她的表情和话语。
然而此念生之即灭。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忍”之情。
刑部的两个司务官看着不断围聚过来的人群,都有些担忧。
“部里不是下了文, 说她疯了吗?如今这不言不语, 不哭不闹的, 哪里像个疯妇?”
“谁说不是呢。我今日将她从那镇抚司指挥使的家中带走时,就已觉得疑惑。哪有疯妇肯顺服至此。”
二人相视一看,皆欲言又止。
他们心有不忍,毕竟是曾经的同僚。当年的少司寇对朋辈有礼,倾心吐胆,阖部皆知。
他们其实不愿逼她, 甚至想将她护在人眼之下,是以此时满心期盼,这风雪来得再烈一些, 帮她驱散梁京人群。
然而,天寒地冻的长安右门,连登闻鼓的鼓面,都被飞尘扑打地细吟阵阵。
人群却仍然没有要散开的意思。甚至慢慢有人,开始各怀心思地议论起她的衣着和容貌。
因着皮场庙陪绑的那一日,她一身褴褛的囚服,脏污罩面,长发遮容。
加之有刑台阻隔,看不真切。如今她一身寡素,荆钗素发,面容干净,甚至还点着淡淡的唇脂。
颔首抬眸之间,竟自有一段风流之态。
“诶,瞧见了吗?她挺漂亮的。”
一句似赞非赞的话,夹入议论声中。
玉霖肩骨微微一耸,抬头试图看清说话的人,奈何雪落得太密,而她的眼睛又着实不好。
人声因这一句话而稍稍弱下,接着便有人接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是生得标志,难怪那个……”
说话人显然不敢妄提张药,雪风里哽住了声音,立即被更多议论遮盖。
“她主家把她养的真好啊。”
“看这腰身,这皮肤……啧啧……”
“她身上穿的是什么,看着是寡色的,可细看起来,怎么像是绫质的啊。”
司务官二人并肩靠立挡在人群前,然而却根本挡不住周遭各色的目光,无奈低声议道:“怎么处置?有必要带她上刑部公堂,重新质证,再审……”
“当然不可!上头明让她进刑部受审,实则,是让她来此示众。眼见她疯了,咱们刑书大人案子也就没了首告,得以从内廷脱困,你可千万别犯浑。”
“可这人明明没疯,案子却销了,这在梁京城里……”
说话的司务官一顿,看向乌泱泱的人群,怅然叹道:“能说得过去吗?”
话音刚落,议论声中,忽然传来一声笑,声音虽弱,却被风送得很远。
玉霖一手撑入雪地,踉跄地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
刑部差役立即就要跟上去,却被司务官二人出声拦住。“不必押她!”
议论声由近至远,逐渐在长安右门上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玉霖的身上。
玉霖走向人群,一把扶住阻拦人群的兵刃,迎着雪风,朝眼前千面高痴问道:“你们看什么呢?啊?伸长脖子,瞪圆了眼睛,究竟看什么呢?”
她说着,双手扣着差役的兵刃,将身子拼命朝人群凑去。
挤在前面的人竟不自觉地朝后连退几步,后头的人群摩肩接踵,像谁浪一般朝后退去。
玉霖耸起瘦削的肩膀,踮起脚尖,一双杏眼此刻笑如弯月,她扯开嗓子,不顾声音撕裂,肆意笑道:“我食天下膏粱,取天家俸禄,集聚成财,在那秦楼楚馆,一掷千金……”
她抬手朝着虚空一挥,“就只为赏看那红颜绿腰……若是没了钱,付不起那缠头的钱,倒也可以借着我身上这一身官服,走通那梁京司衙各狱的门路,足我□□……足我一身□□啊!”
人群纳罕。
而她喊完这一番话,却弯下腰身,肆意地笑开。
“她……她在说什么?”
“疯了……疯了……当真是疯了……”
“她还以为,自己还居着官……以为自己还是男儿身吗?”
“……”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细弱的女声。
“可这说的,怎么……”
她没敢说下去,但玉霖却在心中接出了后半句话。
“怎么这么难听。”
这就难听了吗?
玉霖抿了抿唇。
其实她还是不会装一个疯了的女人,或者说,她并不想装成一个疯了的女人,不想成为这梁京风雪里的一道奇景,被“观赏”,被“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