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药觉得, 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水关门前,梁京道上, 玉霖将赵河明从他马头前, 拽起的这一幕。
再这之前, 他是麻木的,沉默的,甚至是死寂的。眼前从来就一条道路——听令行杀戮, 而后接受因果报应。
一晃已经十多年了,张药累了。
他认命, 他接受,他无所谓,再也不想去燃救赎自身的火。
“李寒舟。”
“别叫李寒舟。”
当戏下, 他下意识地想叫李寒舟把玉霖带走,谁想玉霖却身隔赵河明,向他看来, “我不走。”
她不走。
就三个字, 张药竟为之战栗, 顿时血通四肢百骸,刺激他身上尚未弥合的伤口,他蹙眉,竟然觉得有一点痛。
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虎口上原本勒得发乌的绳圈竟不知道什么, 松开了。
但他紧握缰绳的手指却止不住的震颤。
马背之上,他虽仍然面如死水,但心却哗然。仿佛一把枯木被火猛然间烧穿, 那噼里啪啦的炸响,掩盖了周遭万物之音。
他只能听见的玉霖的声音。
“张药你斗不过他,我帮你斗。”
显然,玉霖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点燃了什么。
她眼前是被她拽扯得衣冠不整的赵河明,二人之间不过半步的距离,就算玉霖眼神再不好,也能清晰地看见,赵河明眼底流露出的失落和心痛。
赵河明缓缓地扯起被玉霖扯乱的衣襟,问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玉霖笑了一声,“什么这个样子?不就是把你的里子,不太体面地翻出来看看吗?”
“我的里子是什么?”
赵河明看着玉霖的眼睛,指向张药身后,被系于道旁的韩渐等人,一时喉间哽塞。
他原本有很多堂皇之言,可当众高谈,但昔日学生素衣立前,离开官场孑然一身,再无从前尊师之礼,直言不讳势要折辱他这个人,他的堂皇之话,竟说不出口了。
“我问你小浮,我的里子是什么?你说我假作谦卑,我沽名钓誉。可是,这些人不该保吗?还是你觉得有人冤死就冤死,理不该辩,道不该申?我就该眼看着他们带镣受绑,一句话都不说?”
“嗯。”
玉霖点了点头。
“又是这一番说辞。”
“玉霖!”
赵河明连名带姓,“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如此蔑视,我赵河明没有行恶。”
“我明白。”
玉霖平静地看着赵河明,“你做的事,结的果都是善果,得的也都是好名,可你从来不承认,你脚下踩着一大片大一片污泥恶土。我不否认,你维护百官的真心。但你只有这一个办法救韩渐这些人吗?你是刑部尚书,也是我曾经的恩师,今日困境你真的解不了?只能对他张药下这一跪吗?”
赵河明哑然。
“你这一跪,百官受恩,万民敬仰,他。”
她说着,回头看了张药一眼,平声道:“他禽兽不如。”
李寒舟忍不住出声,“不是,这……”
张药冷呵,“李寒舟你给我住口。”
玉霖转向赵河明续道:“好吧可能他根本没资格去在乎,他自己是不是个禽兽。”
天知道,这一句话,从上到下,把张药穿了个透,张药的目光根本无法从玉霖身上移开。
她说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没资格”。
十几年了,他辗转反侧,也没能为自己的人生找寻到一个精准的注解,玉霖就这么赠给他了——也许他没有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而是没有资格珍惜。
张药不自觉地在马上点了点头,玉霖的声音的再度传来。
“但是赵河明,你不能因为他没有资格,就你把你的脚踩上去。我不允许你对着他下跪,我不允许,你欺一个你根本看不上的人,借用他把你自己高高抬起,然后把他踩成烂泥。”
“玉霖。”
赵河明切问道:“你维护他?维护他就会伤了公理。”
玉霖摇了摇头,“维护?赵河明,你要把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人,而不是你们为政的工具。你我的都知道,他在他的位置上已经尽力了,若他想再往下走,他就会害了他的亲人杀了他自己。他是人,人力有极限,做得够了就是够了,不可再理所当然地去逼迫。而你我在旁,还有余地。且绝对,绝对不止你跪他这一条路可走。”
吴陇仪在旁,听得心惊,不禁挤出人群问道:“还有什么路可走?”
玉霖仍然看着赵河明,“你真的找不到吗?”
赵河明垂眸,没有回答玉霖的话。
“行。”
玉霖哂笑着点头,“那我教你。”
她说完,走近赵河明一步,“你为什么不问问镇抚司,拿人之前,他们有没有御批的驾帖?”
此话一出,吴陇仪眼底赫然一亮。
玉霖继续说道:“有那么难吗?与其以刑部尚书之尊,下跪求他。为何不举法规,直接摁死他?”
这是一个很轻巧的办法,对吴陇仪和赵河明如此,对张药也是如此。
按律来说,镇抚司行事之前,需取御批驾贴为令,而法司则应查看驾贴,方可与镇抚司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