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摊开双手, 倾身上前几步,情绪倒也算诚恳。
“江夫人啊,您身后这个人先是死囚, 后是逃犯, 您究竟护得了她什么?赵阁老一直看重您, 您啊……哎……”
王充扼腕一叹,江惠云却不为所动,只顾挡在庙门前, 一步不肯让。
玉霖看着江惠云的背影,想起天明之前, 银声带着她提灯冒雪,推开庙门的情景。
她是在郁州见多了血的人,果然冷静, 眼看着满身是血的玉霖和张药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毫不动容,只是摘下头上的一根发带, 反手几下绑住宽袖, 蹲下身来, 直接把张药的身子抽翻过去,以让伤口彻底曝露。
张药闷哼了一声,却被她斥道:“张指挥使装什么?说你操练镇抚司,是要他们死都要闭着嘴死的。”
张药哽道:“那不真……”
“那你操练你自己呢?”
“……”
这问得还真狠,张药无言以对,江惠云却并没有放过他, 抬眼看了一眼玉霖,盖脸又是一句:“如今看着她在,你就矫情了吗?”
“张药不敢……”
张药的脸贴紧紧地贴在玉霖的膝盖上, 手指却有些无措地在泥地上抠抓。
江惠云冷笑了一声,剥开伤处衣料,清创上药,俐落地处置起伤口。
玉霖至此方稍稍调息缓和,忽又听江惠云问自己,“他跟你好了?”
玉霖微怔,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江惠云猛地勒紧张药伤处白麻道:“没跟你好,你准他这样躺着?”
玉霖忙一把摁死张药无措的手,点头“嗯”了一声。
江惠云收拾起最后一段白麻,又道:“他行事好吗?”
“什么?”
玉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药,他闭着眼睛,微微耸着肩膀,却不为疼,为的是江惠云的直接和护短。那些对于男人来说,荒唐如刀的言语,她这辈子也许没有说过,可此时却放肆地吐了出来,切刮着无法动弹的张药,也保护着多少有些赧意的玉霖。
张药没有动,也没有吭声,整个身子像一根沉默而僵硬的湿棍,玉霖只能看见他绷直成线的背脊。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她忽然释然地笑开,抬头冲着江惠云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还可以。”
江惠云也笑了,掏出一张绢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迹,一面重复玉霖适才的话:“他还可以,呵。真是一句有意思的话。”
说罢方扔下绢帕,倾身探指,仔细地挽起玉霖的碎发,望着玉霖的面容道:“希望你永远可以像今夜这般,调侃你自己选的人生。小浮呀……”
“是。”
“师娘祝福你。”
风雪吹散玉霖的回忆,视线改换天地,聚拢于当下。
玉霖眼前还是江惠云的背影,和一脸焦惶的王充,他到底无法硬来,试图再劝江惠云一遍,隧压下声音又道:“江夫人,您在想想刑书大人,想想赵阁老,只要您让开,我王充绝计较您将才所为……”
玉霖直起身子,迎至江惠云身旁,眉头轻挑接过了王充的话,“既然王指挥使做不了主,不断搬出两位赵大人,那不如请了他们来。”
她这一说,王充倒是想起赵汉元还在等着他成事的回话,可他来时哪里知道有江惠云的变故,此时既不敢贸然动手,也不敢耽搁,愣是动弹不得。想着不得不召人近前道:“去跟赵老大人回话。”
那人接令掉转马头便朝着道尾奔去,与此同时玉霖也径直转了身,几步走入庙中,翻开四处的蓬草乱枝,独自寻找着什么。
张药靠坐在神台前,勉强睁开眼睛,目光追玉霖而来,轻声问她:“在找什么?”
玉霖头也不回地应道:“找把椅子。”
“这破庙里哪里来的椅子……”
玉霖垂下手,侧身看了一眼庙门前的空地,直起背脊道:“赵汉元要来,我不想站着更不想跪着见他,我想坐着。”
张药听罢沉默,忽又出声看她:“玉霖……”
“嗯?”
“这行吗?”
玉霖顿时回过头,却见他已然背过了手,艰难地朝神台后探去。
玉霖上前一步,“你能不乱动吗?”
“这行吗?”
张药又重复了一遍,玉霖顺着他的声音低头看去,却见他从神台之后,一点一点拖出了一只木桶。
他曾经在刑场洗地的木桶,至今已弃用多日,但新漆仍在,经手指一擦,又是顶好的成色。
“真有你的。”玉霖失笑。
张药一时脱了力,手就搭在木桶上,他缓缓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最后的一样木头,送你……”
玉霖终于在天光透亮之时,等来赵汉元。
皮场庙外的整条街道都被封禁,赵汉元从马车上下来,身边却无任何僚属,独自一人,从岗隘边绕过,行至皮场庙门前,他甚至没有在意江惠云,直问王充道:“你说的乱贼在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门内便应道:“不如赵大人,自己进来看看。”
赵汉元回过头,皮场庙的门此时已大开,江惠云侧身一让,赵汉元顿时看尽了庙内情形。
数百船工挤坐在一起,赵汉元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些人脸上的刺印,他眯眼细看,不过须臾即赫然抬声,“王充,带人进去关上庙门,把这些青龙观的乱贼就地处死!”
王充忙道:“可江夫人……”
“把她给我拖走!”
王充得了这句话,终是有了底气,正要带人上前,忽听船工之间传来玉霖的声音:“大人说他们是青龙观的贼人,他们就是吗?”
赵汉元定睛一看,终于在人群中看清了玉霖的模样。
他此时全然不想跟玉霖纠缠,只道:“不要听她说任何一句话,夜破城门者本就罪同谋逆,王充!”
“少了刑部遮掩谋私,赵大人也不得不干起杀人灭口的勾当了吗?”
玉霖说完一眼扫向王充,“没有刑部替王指挥使挡灾,光天化日,当街杀人,赵阁老可是把自己当成陛下了,可王指挥使做得成镇抚司吗?有这个命吗?”
王充顿时顿住脚步,错愕地看向自己手上的刀。
赵汉元猛咳几声,呵道:“我让你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不要看她也不要听她说,你是兵马司指挥使,你不在这里把这些入城的乱贼处置干净了,过后但凡城中生变,你还活得成吗?”
“是……是是,来人啊!把江夫人带走,把这些乱贼全部诛杀!”
“他们不是乱贼!”
岗隘处传来吴绍的声音,紧接着大理寺的番役破开道口的岗隘,护着吴龙仪、毛蘅、宋饮冰和韩渐等人一路行来。
赵汉元促声问道:“这些人怎么会寻过来?”
王充只顾惶恐摇头。
吴绍脸上还沾着昨夜的焦灰,尚未清理,踉跄着奔至王充面前,“我是前太子长子吴绍,请大人手下留情,这些人昨夜在庆阳墙内,救下了我等百余人的性命!”
毛蘅道:“赵老,尚未论功,这些人可杀不得!”
赵汉元的脸色顷刻转至煞白,顾不得官仪,对毛蘅呵道:“这就是本末倒置,怎可容乱贼祸乱梁京而不顾,大理寺卿也昏头了吗?”
玉霖忽问道:“赵大人是不是认识这些人?”
赵汉元顿时转身斥向玉霖:“胡言乱语!”
玉霖笑了一声,抬脚将张药的那只木桶踢出人群,那木桶朝前滚了十来转,恰在庙门前停下,玉霖走上前去,低手抚衣,在桶身上缓缓坐下。
赵汉元见此,身子不受控地退了一步,“简直是放肆……”
玉霖抬头道:“我已经让大人们审过很多次了,只换这一次坐。我也不狂妄,问完我该问的,赵大人若还有心有力要杀我,玉霖悉听尊便,我说到做到。”
她说着,侧向毛蘅:“请大理寺卿和总宪大人为证。”
赵汉元死死地看着玉霖身后的刺印之众,喉结难以自抑地上下翻动。
他们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些人,当年他奉王府之令,炸毁郁州坝,致使郁州生灵涂炭,下游州县尽没洪流,洪水几乎冲走了所有毁坝的物证和人证,却独有运银船上的一百余船工活了下来,这些人在运银船上亲眼看见了坝毁堤塌的那一幕,因此赵汉元才不得不搜罗罪名,将这些人流放千里之外,预备一举治死。然而,王府借此举发太子与张容悲合谋,侵吞筑坝之款,太子鸣冤,定要查实溃坝真相,吴陇仪和毛蘅之流也皆符合,请解这一众船工入梁京。
好在后来道上奏报,这些船工死于城外流民暴动之时,然赵汉元明白,借乱处置这些船工的人,正是许颂年。
今日忽觉得可笑,这个在奉明帝身边当了半辈子狗的人,一直在等着咬他们君臣二人一口,如今他虽然已死,但那伺机已久的一口,却借玉霖,狠狠地咬了下来。
此时玉霖坐在那只荒谬的木桶上,穿着满是血迹的囚衣,在吴陇仪、毛蘅、甚至先太子之子的默许下,以天穹为覆堂之顶,竟似对他赵汉元,建起了一处公堂。
她想要审他,她真是不自量力,真是狂妄至极。
可即便如此,赵汉元也深知自己绝不能再留此处,转身即要走,却听玉霖道:“郁州坝因何而溃?”
赵汉元脚步一滞,猛然回首,“你本为死囚,狡脱刑责更是罪无可赦,你何敢问官?”
“可法司并不要当下伏法,赵大人很无奈吧。”
赵汉元朝着毛蘅和吴陇仪看去,这二人虽未言语,神情却早就明示了他们对玉霖的默许。
“赵河明待罪,大人捏不住刑部了?不能把在公堂行私刑了,大人难受吧?”
玉霖缓缓挺直背脊,“大人如今不过害怕前事从提,毁您清白皮囊。可何礼儒、刘氏、张容悲夫妇还有无数郁州百姓,都已填尽性命。至此大人的皮囊不值一提,天在上,故人在上,请大人暂且忍一忍我的狂妄。”
众人头顶纷然落雪,都说人死如灯灭,再无痕迹,可每逢清明纸灰送天,又总是魂牵梦绕几番神交。所以只要尚有亲故活在世间,便还有烛火照魂影,请前逝者,携风裹雪,再来人间。
玉霖隔着无数晶莹,平静地看向赵汉元,再道;“郁州溃坝后,郁州王府曾荐赵大人为钦差,专办郁州之案。今再请教大人,郁州坝因何而溃?”
“因何而溃?”
赵汉元看向玉霖身后的船工,齿间龃龉。
“你也曾在刑部为官,你没有调看过卷宗吗?”
“看过。”
玉霖答道:“时任水监的张容悲总领河道有误,致使堤坝成了朽土腐木,他已自戕以谢其罪。”
“既如此,何有再提之理?你……”
“才不是这样呢!”
玉霖的身后的船工忽地纷纷站起身,老船工道:“我在运河干了大半辈子的船工,比之溃坝那年大得多的迅水,郁州坝都扛了过去,怎会是朽木腐土?如若不是被炸毁,郁州怎有当年之难?”
毛蘅和吴陇仪双双错愕,毛蘅上前一步道:“你们说什么,炸坝?”
老船工道:“是啊,毁坝那日,我们就在河中船上,亲眼看见坝身被炸出一道大裂!那迅流就是从那条大裂中破出,顷刻掀翻了河上的船只。”
吴陇仪道:“为何当年从未有人提及此事?”
毛蘅道:“有。”
吴陇仪道:“何人提过?”
毛蘅摇了摇头,满眼不忍,低声道:“赵妃娘娘,只不过……世人都当那是一句疯话罢了……”
众船工道:“我们因失银而获罪,受审时曾详细供述过我们在河中的所听所见,今日更不敢有一字虚言。”
吴陇仪问毛蘅道:“大理寺覆案时,可见这些供词?”
毛蘅道:“你我相识这么久,你会不知我之行事?当年覆案,我等就是觉得运银船上的船工供词不详,才请将船工押解回京再审,所以……”
“所以赵大人。”
玉霖轻盈地接过毛蘅的话,“身为钦差主审,为何要抹去这些船工的供词?”
“信口雌黄!”
赵汉元斥向众船工道:“你们与钦犯死囚串联诬陷阁臣,难道不惧……”
玉霖没有给赵汉元说下去机会,声音轻抬,“因为当年炸毁堤坝的,就是赵大人您自己吧。”
“你……”
“若要斥我胡言,就请大人明示,为何要抹去关键供词?大人想遮掩什么?若非为大人自己遮掩,又是替何人遮掩?”
赵汉元喉头一哽,几乎有些站不稳。
玉霖偏头道:“大人今日不答,他日被朝上弹劾,也一样要答。”
赵汉元呵道:“除了你等同谋做诡的人,还有何毁坝之证?既是乱贼编造之言,本阁又何需一答!”
老船工闻言,忽然踉跄起身,“其实,除了我们,还有一人,也可为证。”
众人目光皆朝他聚去,老船工迟疑了一阵,却一时不敢再开口。
毛蘅急切问道:“何人?”
老船工回过头,看了看仍然靠坐在石柱上的张药,方不忍道:“我等皆无名卑微,曾险被灭口,又经恩人庇护苟活至今,昨夜九死一生,今朝亦不知各中厉害,唯恐妄言,伤及好人,害她陷入与我们同样的境地。”
吴陇仪道:“今我与大理寺卿皆在,你但说无妨。”
老船工这才道:“张家长女张悯,亦可为证。”
张药猝然抬头。
老船工有些哽咽,回想往事,不禁抬袖抹了一把眼泪。
“溃坝那一日,大船将沉,我等受困,本以为再无生路,是蒙张悯姑娘驭船相救,我等才得已活命。获救之后,我们曾问姑娘为何会及时前来,张姑娘说,其父已知今日有人毁坝,隧调私舟,令她沿河救人……”
老船工说完,玉霖身后的一个稍年轻些的船工接道:“如此说来,倒不止张悯姑娘一人为证。葛叔忘了吗?我们获救后,张悯姑娘还试图在水中救起过一对母女,那母亲像是失了神志,只顾在那断坝上哭喊,最后抱着她那个可怜的女儿,一起跳了下去,被迅水直冲至船下……”
他说至此处,叹了一声,“哎……那母亲最终是没能活下来,但她的女儿却是我们一道帮忙救上的船。我记得……那小姑娘在水里伤了眼,上船以后什么都看不见,但手里却死死抓着一块像桃一样的石头。张悯姑娘费了好些力气,才把她的手掰开……”
石头……
张药想起了那块一直挂在玉霖腰间的石头,为玉霖打绳络的时候,他曾仔细看过那块石头,虽多年磨损,又经天机一场火焚,已作炭质,但其仍然依稀可辨,正是如心似桃。
张药望向玉霖,她是张悯从水中救起的那个姑娘吗?
她眼睛不好是因水所伤吗?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无数疑问汇集张药心中,他不可立解,但玉霖怎会如他一样缓钝。
张药只见玉霖仍然静静地人群之前,脊背笔直,雪风吹着她的一抔乱发,扬向一边。
她始终一问未发,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张药虽看不见玉霖的面容,但他知道,玉霖一定掐紧了虎口,抿住了唇,同时也压死了心海之中翻涌的惊涛。
她从来都是这么狠,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她绝不会因她自己一人,而将百人之事偏移。
“玉霖……”
张药唤了她一声,那道背影陡然一颤,随后肩膀微微耸起,半晌方回头看了张药一眼。
她双眼通红,梗着脖子冲张药笑了笑,终是没有哭。
毛蘅径直问道:“那对母女是谁?”
老船工道:“我们也不知道,但她们皆披华服,应是郁州高门内眷,我们只听得,那妇人临死前唤她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
“叫小福。”
“对……小福。”
老船工迟疑道:“可就是不知是哪个字……”
“嗨,还能是哪个字。”玉霖身后的船工接道:“父母爱子,给得定是‘福禄寿喜’这些好意思。那小福姑娘活来下来,就是不知,如今人在什么地方。想那时她尚年幼,当年之事,不知道她还记得多少。”
“小福……小浮……”
吴陇仪重复着这两个字,不禁朝玉霖看去,见她缓缓地站起了身,天寒地冻,她的头发却不知何时被汗水渐渐浸湿,她吸了吸鼻子,迎向赵汉元,“要请张悯姑娘来吗?”
她说着朝前走了几步,“请她来证明,你冤判大案,逼死水监官,捏造口供,灭口人证,……”
“你住口!灭口人证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
赵汉元顿时哽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玉霖:“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翻天吗?”
玉霖陡然盖过赵汉元的声音,“我说过,我一定要把赵河明从刑部首座上拖下来,因为捏不稳刑部你就抹不了你的过错。赵大人,你这辈子做不了官了,除非你在这个地方杀了我,杀了大理寺卿杀了乌台总宪,除非他王充鬼迷心窍,以为可以搀着你从这官民百人的血泊里滴血不沾地走出去!”
王充忽被玉霖提及,手中的刀险些落地,惶恐地朝赵汉元看去,“赵大人……”
赵汉元肩头上下起伏,半晌方吐了一个“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