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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7章 把酒言欢

第2777章 把酒言欢

在很多个长夜里范无术无法安枕。

他总能想起革蜚在他面前被捏成蜚兽的那一幕,想起那光织的身影掠过长空,夺去了烈日的光辉,整座义宁城都隐晦在灿光的衣角下。

当然他总忘不了那个问题——

“理国的‘理’,是什么‘理’?”

许多年来,他把这个字理解为“道理”或者“理想”,他在二者之中,做安全的选择。

他一直逃避但一直心知肚明的是——

平等国“公”“义”“理”三字中,代表“理”字的……正是昭王!

昭王这等站在现世巅峰的绝对强者,敢于向现世秩序开战的疯子,如何会驻足于小小的义宁城,对区区范无术投以沉重的目光呢?

也许那是一份……遥远的邀请。

现如今他范无术是浪子回头的典范,是义宁城里一段激励无数人的传奇故事。

他取得了理国开国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好成绩——黄河之会八强。

他也力压段思古,成为当今理国的第一强者,是事实上的大理柱国,在爵位官位上都全面超越了他死去的父亲。

但很多年前不是如此。

很多人都知道,在十五岁之前,范家那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整日流连于勾栏之中,不是飞鹰斗狗,就是宿醉不醒。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过早地认清了现实。

理国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国家。

他生在此国,生为范姓,也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落在楚夏之间,仰鼻息于夹缝里,生灭不过那些大人物的弹指。

夏国灭理的时候只派了一支偏师,半天时间就杀穿了国都。

是楚国星神降临,从废墟之中捡起理国皇室的最后血脉,夏国又在东出的战争里大败亏输……这个国家才得以复立。

复立之后仍奉夏国为上国,仍然岁贡不绝。当然事楚如父,早晚恳切。

从来没有左右逢源,只有左跪右伏。

一个北乡侯尚彦虎,就可以大闹理国首府,欺辱太子妃,把这个国家的尊严踩在泥地里。

哪怕是楚国来“主持正义”,书山飞来痛斥尚彦虎的文章,夏廷也只是罚酒三杯……武王出面,骂了尚彦虎一句“蛮勇”。

那究竟是骂还是夸,是一种贬斥,还是尚彦虎的荣名。

唯一没有争议的是——那是理国洗不掉的耻辱。

范无术一直以为,他是唯一聪明的那一个。

世人笑他纨绔,他笑世人痴傻。

如果说人生上限早就已经锁死,未来一眼看得到头,那么何必辛苦过活?富贵闲散也是一生。早早开始享受,少走许多年弯路。

直到父亲伤重垂死,吊着一口气等他的那天。

面对那句犹如重槌的“不学无术”,面对父亲最后的复杂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

认识到这个世界是何等无望的人,又何止是他呢?

天底下不只有范无术一个聪明人。

只是另外一些聪明人,选择在绝望的处境里,承担责任。

其中就包括他的父亲,名为“范韬”的理国虎贲中郎将。

哪怕无法拯救国家,无法跳脱命运,也要以有穷之力,为有限之事,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让国家在迟早要来的绝境前……体面一些。

这种“体面”,就包括他范无术的自暴自弃,浑浑噩噩。

父亲临死之前,也要坐实他的纨绔,让范氏蒙羞,让他被世人唾弃,就此离开理国这潭死水。

可是他在父亲逐渐黯灭的眼睛里,又分明看到一种期望。

看到一种希望他承担责任,又希望他跳出藩篱、任性自我的两难!

他“幡然悔悟”,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

可是做点什么呢?

像父亲一样做绝望的努力,也像父亲一样在某一天战死吗?

十五岁的少年,在人生最迷茫的时候,遇到了昭王。

昭王只是问他,理国的“理”,是什么理。

让他自己去找答案。

很多年来他是带着问题行走。

但多年之后的昭王只是说——

“不必答我,答案在你心中。”

在五凤变成九凤的那一天,折扇所绘的图案改变了他的人生认知、整个现世沐浴在九凤泽世的德辉中……

他想他是找到了答案的。

理国并没有任何希望可以追逐,但就像和国在原天神的庇护下有了超然的地位,沐浴凤泽的那一天,理国就有了未来。

超脱的存在可以让一个弹丸之国也超然。

那天他撞进了朝殿,告诉国君,理国的“理”,就是山海道主的理想!

关于这个理想,理国愿意用千载国祚寻一个答案!

凰唯真当年在昆吾山打死了景国南天师游玉珩,威震天下,亦如今日之荡魔天君,号称“魁于绝巅”。

但仅仅十年之后,他就身死道消。

临死前给他的女儿凰今默,留下了不死的神通。也给楚国留下了培养无数天骄的山海秘境。

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当年的事情楚人讳莫如深。

即便是《史刀凿海》里,也没有真相。

凰唯真从幻想中归来后,并没有回应当年旧事,也没有大肆清洗曾经的仇家,只是以搏杀【无名者】,作为祂超脱的承担。

所有人都知道要尊重山海道主的理想,但好像没有任何人表述过,这种理想是什么。

越国的高政在猜想,理国当然一直在猜想,楚国事实上也在猜想。

所有相关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自以为的答案。

而那“幻想成真”的伟大存在,从来没有真正的宣称。

关乎“当年”,也无人追溯,往事都成谜。

但范无术慢慢明白……

楚世家里没有凰姓,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真相。

越国的改革,楚国的改革,理国全都看在眼里。他们认真思考,哪些更靠近凰唯真的想法,然后全都学习。

理国已经没有世家!

范无术亲自提着剑,“革除世家之弊”。

理国没有荫官。

所有官员都是经过官考重新上任,且每年都有考核,能者上庸者下。

就连国君的权柄也被一再斩削,现在理国是九卿议事,国君大部分时候只作为礼仪的代表而存在——其实国君自己也情愿如此。

当年复国也是被楚国强行推上来的。

谁愿意当一个随时会被夏国人砍头的皇帝?

今时邻居换成齐国,也没什么不同。

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最强的武力镇压了一切,超脱的德泽淹没了不安。船小好掉头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当年凤起于此,德光正在体现——

近些年不断地有天才涌现。

范无术亲自教导的段奇峰,十年前还是唯一一个代表理国出战黄河之会的选手,是理国的希望。十年之后的今天,那种层次的天赋,已经不足以国内称魁。

国家更富足,吏治更清明,人才更鼎盛……理国的一切都欣欣向荣。

可范无术越发不能眠。

让他心惊胆战的昭王,再也没有出现在理国。

好像从来都不需要他的回答。

但他不敢想——

自己是不是已经在路上?

“谁?”

某个时刻床上打坐修行的范无术骤然睁眼,寒眸如星子,在长夜亮起。

他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正负手站在他的房间里,仰头看着墙上的挂画。

“简尧年的画作。我也很欣赏。”这个少年说。

范无术披衣起身,随手点亮了室灯:“相见即是缘,喜欢就拿去——算是我的礼物。”

简尧年是历史上最擅画凤的名家,也像很多画家一样,死后声名尤著。

革蜚在长街泣血,悲哭九凤的那一天,更是把简尧年的艺术成就推到了顶峰。他的画凤之作价值连城,尤其是晚年所画的《九凤图》,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这礼送得相当之重,简直倾城于萍水。

“哦?”穿着道袍的少年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理国国柱:“你知道我是谁?”

“不管你是谁,这般年轻就有这般实力,能够悄然无息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总之是一个我很难高攀的人物。”

范无术表现得很坦诚:“能用几件死物换得阁下的友谊,这买卖再划算不过。”

陈错下巴微抬,在光照之下有玉一般的矜傲,轻笑着道:“这话就见外了。我久仰你范无术的大名,心中早拿你当朋友,又何须死物来换?”

他拱了拱手:“在下陈错,深夜造访,实在冒昧。”

范无术当然不会漏掉东天师关门弟子的姓名。

他一边将墙上的画作摘下,卷起来包好,一边道:“我闻君子访友,兴起而至,兴尽而归。阁下踏月而来,正是良逢,何来‘冒昧’二字。”

这位理国第一人备好了礼物,又十分自然地开始清洗茶具:“只是不曾想到,范某薄名,竟然能入尊耳。”

屋外的黑暗潮水退于灯火长堤,他明亮的眼睛看过来:“阁下在蓬莱岛一般喝什么茶?我这里有「云隐栖霞」、「幽谷迭翠」、「寒潭漱石」。”

以之状人,一者隐士,一者君子,一者剑客。

这当然也是三种相处的状态。

“我不觉得今晚应该喝茶——”陈错掸了掸袍角,很随意地在他对面坐下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就上理国最烈的酒。既然是朋友,当然要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

……

烈酒烧喉,野望烧心。

站在广阔的星槎甲板上,仰望那越来越近的中央月门,林光明饮下战前最后的烈酒。他早就不知道酒的滋味,但一道火线燎过脏腑的感觉,令他有些微的兴奋。

荆国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他的地方——前提是这个国家能够始终巍峨。

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里,荆帝以绝对武力镇压四方,给予各路军镇相当大的自由,涨其气焰,砺其刀锋,几如养蛊一般。

他林光明正是在最残酷的命运里长成,一路磋磨至此,在这种环境里如鱼得水。

荆国以战立国,军纪尤其严明。唐烈这样的人,肯收他的贿赂,而不是当场将他拿下。说明在这场战争里,皇帝有相当的容忍,且愿意给出征将领有限的自由,允许林光明这样的人,在追求胜利的前提下,行使一些手段。

若是唐烈拒绝他的贿赂,把他拿下,他也就避免了来神霄战场填坑,大可之后再找机会。

唐烈“收钱不办事”,就是划下了清晰的底线。

都说江湖风波恶,哪及朝堂深似海。唐烈这位宗室将领,皇帝的亲信,也是奸猾似鬼,半点不真诚。

当然,对唐烈的欣赏,并不妨碍他默默预定了唐烈的魂魄。

如果世上都是奸人,那就没有奸人生存的土壤。在铲奸除恶这件事情上,他林光明比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更坚决!

只是眼下,他必须要先面对神霄战场的危险,直面有可能回不去现世的事实。

“好好照顾唐容的感受,废物也有废物的用法。”

他在魂海里写下最后一封回信:“罗刹明月净在青石政变的最后时刻,还想着跟姜无邪完成不离不弃的爱情表演,那才是修行……唐容不是姜无邪,他没可能发现你。你更要好好地利用,让这个不懂得政治的废物,至少懂得爱一个人。”

魂海的尽头,泛起属于芷蕊夫人的涟漪:“我会给他坚定不移的温柔。”

当初中山渭孙和陈算来楼里找茬,智密提前失踪,只把没有门路的苟敬留在楼里任人发泄……那时他就意识到,荆国还有一个三分香气楼的上层人物存在。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天香第四的芷蕊夫人,勾心斗角地交手好几轮,才将其拿下,完成掌控。自此终于在荆国上层有了棋子,虽然是已经失势的宁王。

但失势的王爷才更适合他,多大的肚皮配多大的碗。

这也是他的准备之一……罗刹明月净只要来荆国,就不可能避开他。

当然,荆国如果不接纳他,这就是他的另一份投名状。进可为投名状,退可用唐容之死搅乱局势,为自己争取脱身的机会。

所幸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尉獠很好地体现了荆帝的意志,他这个天涯漂泊的羁旅客,成功吃上了霸国的皇粮。

魂海里的第二封信来自贤兄仵官王,他只是看了一眼,不打算再回复——

这畜生在上次交换的《仵官神道法》里藏了七个陷阱!

要知道他自己给出去的《都市鬼道篆》里,都只放了五个暗门。

对方的无耻,简直令人愤慨。

这次没能把贤兄哄来荆国剥干宰净,也只能说一声遗憾。

至于贤兄在信里说,要去景国办大事,他只信后半截。

他猜想这厮肯定是去怀岛寻觅罗刹战场补尸去了,他得到的残魂远逊巅峰,仵官贤兄得到的尸体也并不完整,但毕竟都来自罗刹明月净,有很大的潜力可以挖掘——他的举报信早就递到齐国打更人那里去。

只可惜军务在身,自己吃不着便宜,现在也只能遥祝贤兄好运。

贤兄要是运气好,逃脱此劫。荆国这边是罗刹明月净最后的陨落点,为了完成补尸,贤兄亦将不得不来。

届时他这个做贤弟的定然已经在荆国赢得更多,再来个十拿九稳的瓮中捉鳖,何其乐也。

“将士们!听我一言!”

中央月门已经临近,这几日都忙着临阵磨枪,也到了最后动员的时候。

林光明一改整训时的严肃,注视着这些从各地军镇汇合而来的将士:“往日我们素不相识,今日却同渡空海,生死与共。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建立更深厚的情谊,但战场会验证你们的主将,是一个什么样成色的人。”

“我要跟诸位说的是——今日站在这里的林光明,昨日不过一白身。亦举万军至此,与诸天英雄相争。”

“可见大荆帝国,唯才是举,活水不竭,盛况万年。今日阵前着甲之将,何尝不是昨日布衣之民。光明之今日,未尝不是诸君之明日。而我林光明——想要的更多!”

他的声音热忱,激烈,充满了煽动性。

“大丈夫生于世,当烹五鼎。或以此食,或以此死。”

“一个牙门将军,怎么能满足我?一甲正兵,难道就是诸君一生?”

他将拳头高举:“我们既然来到这诸天万界最恢弘的战场,用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实在不该两手空空。我将与诸君奋战于此,为自己争一个爵名,为诸位争几份簪缨!”

偌大星槎,林立甲士,一时山呼。

“必胜!”如鼓,擂近明月。

先前青石政变,阿弥陀佛窃据尊位,天下东眺,蠢蠢欲动。尤其雪黎魏武,一者陈兵边境,一者增兵幽冥,几已按捺不住!

各大霸国也都暗流涌动。

唯独荆国是无动于衷的。

骁骑大都督夏侯烈还在荆黎边界指天骂地:“东国家事耳,大荆千古无窃名!”

黎国冬哉主教沈明世说姜无量不过一篡逆,并非正统,天下义师皆可伐。佛陀竟然窃握大宝,黎皇身为国家体制的创建者之一,“为天下未来,深感不安”。

夏侯烈就说天外大战方酣,神陆当以团结为重,姜无量亦姜姓皇族,肉都烂在锅里,没有外人跑去抢肉吃的道理。帝国容括百家,帝位也无妨佛道。

双方都站在自己的道德高地上,向对方吐以唾沫。但这边吵架还没吵完……荡魔天君就杀穿魔界而归神陆。

然后就没有然后。

但黎国的兵强马壮,贪取之心。和荆国的虚弱,也不免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林光明就是有心人之一。

他毅然决然地向荆帝效忠,不惜晾晒自己修补好的过往,把“林正仁”这个名字都拿到日头下,就是看到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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