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关上门,转身笑呵呵道:“小丫头根骨真好。是少爷的闺女?”
妇人脸色微红,咬牙切齿,骂道:“老不正经的玩意儿,活该一辈子光棍!”
妇人没好气道:“我哪晓得那富贵姚家的祖宗规矩,还不许有钱人有点怪癖啊?”
少女满脸怒容。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姚家铁骑名声这么大,在你们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红的人吧?”
那只名为“斗量”的金黄养剑葫,确实装了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东海之水,为此整座东海水面下降了数尺。
身边两个年轻同僚,吓得赶紧喝酒压惊。
双手手心布满老茧,双手负后,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手拎着老烟杆。
陈平安愈发疑惑,“定辈分那个字,不应该在中间吗?难道你们大泉不一样?”
少女看了眼男人,没有上心,走入大堂后,左右张望,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妇人后,她有些不悦,停下脚步,对妇人说道:“爷爷要我告诉你,最近别开客栈了,这里不安生。”
他撕下一小块肉给脚边的旺财,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要是刮了胡子,还了得?!”
客栈门槛上,青衫客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天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
汉子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见惯了狐儿镇老百姓们的卑躬屈膝和谄媚笑脸,来了这么个不会溜须拍马低头哈腰的,关键是模样还挺俊,就想着找个法子收拾这小子,好教他知道这才是狐儿镇这一片的地头蛇,下山虎遇上了他马平,也要乖乖蹲着,过江龙就老实盘着,没有别人跟客栈九娘眉来眼去的份儿。
朱敛笑道:“让少爷破费了。”
妇人白了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问皇帝陛下啊?”
陈平安一口气往画卷中砸下十二颗谷雨钱。
她自顾自笑了起来,媚态横生,“那也得皇帝老儿瞧得上我的姿色,纳我入宫,岁数大就大了,好歹是当皇帝的,说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门槛那边坐着个青衫客,偷偷望着酒桌上相谈甚欢的男女,满脸幽怨,碎碎念念。
之后几次借着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给妇人躲过,马平和两位同僚捕快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荤八素,吃得满嘴流油,看样子是明摆着打秋风来了,最后竟然还赖着不走,三人去了楼上睡觉,说是明儿再回狐儿镇。
故而有个穷秀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奇,外加最后半句马屁:小小葫芦,可养千百蛟龙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妇人一跺脚,恼羞成怒道:“三爷,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欢他?!”
陈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妇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时候,坐在陈平安旁边,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这个马平是狐儿镇的捕头,他家世世代代做这个行当,跟官府衙门沾着点边而已,那么个屁大地方,所谓的官老爷,官帽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个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余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个个架子比天大。”
妇人心不在焉地拨动算盘,“三爷,你都唠叨过多少回了。我心里有数,不会当真惹火他。”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姚家边军既然在边关名声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
老龙城宋氏阴神支付那支竹简,掏出十颗谷雨钱,飞鹰堡陆台分赃,付给陈平安二十颗,加上倒悬山之行的出入,陈平安总计拥有二十九颗谷雨钱,为了魏羡,给画卷吃掉了十一颗,剩余十八颗。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收起最后三颗谷雨钱和画卷,正要去开门,朱敛竟然代劳了。
这些天的按兵不动,是从背着那只金黄养剑葫的小道童言语当中,陈平安嚼出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家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疯子朱敛这幅画上。老道人估计是碍于脸面,只给陈平安挖了一个小坑,小道童便使劲刨出了一个大坑。
妇人没好气道:“马平,你脑子里有屎吧?是不是今儿午饭吃屎吃多了,刚好屎里有毒,然后把你脑子给吃坏了?”
妇人作势挥了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裴钱轻声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裴钱看了看朱敛,摇头。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个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也没忘记死死攥紧酒壶。
朱敛笑道:“万人敌魏羡,我仰慕得很,敬他酒还来不及,岂会惹他不高兴。”
中土神洲,那座被誉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庙中,那些至今还高高矗立神台上的泥像圣人们,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情,坏了人家东西,然后还要卖个乖耍无赖,可他这个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个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内的道家仙人们还自然了。
妇人从柜台后边拿出一根鸡毛掸子,对着小瘸子脑袋就是一顿打,“揪出来,我让你揪出来!”
等到她走下楼梯,陈平安开始继续砸钱。
妇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再往里头丢,自己可就真要倾家荡产了,虽说雪钱和小暑钱,积攒了不少,可那只是数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钱后,就缩水严重了。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一位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蹒跚走出。
一个大嗓门响起,落魄书生被人一脚踹了个东倒西歪,三名腰间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一说到这桩晦气事,马平就没了兴致,将通关文牒丢还给那小白脸,喝了口闷酒,瓮声瓮气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祸害外乡人,这次竟然是小镇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条胳膊的刘老儿知道吧,开纸钱铺子的,经常帮人看风水的那个糟老头,彻底疯了,就这天气,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还说自己太热,哥几个只好把他锁了起来,没过几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气熏天,今儿才清醒一点,总算不念叨那些怪话了,兄弟们这不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九娘你讨要几碗青梅酒,壮一壮阳气,冲一冲晦气。”
武疯子朱敛暂时依旧在画上“摆谱”,不肯走出,那么其余两幅,魔教卢白象,藕福地历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剑仙隋右边,又得让陈平安掏出多少颗来?
青衫客还在门外逗弄着那条狗。
妇人顶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财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走上楼梯就松开了裴钱的耳朵,到了房间门口,转身对裴钱吩咐道:“不许随便外出。”
魏羡那边,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说起了梦话,“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妇人呵呵一笑。
老人摇摇头,“若真是松针湖水神麾下头号大将,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虽说这个吊儿郎当的读书人,肯定不简单,可还不至于这么强。又不是书院那几位做大学问的老夫子。那些儒家圣贤,做了这等义举,不会藏头藏尾的,也无需刻意隐瞒不是?”
被扯住耳朵的裴钱,立即停下笑声,可怜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到了楼下,老板娘笑颜如。
陈平安这会儿并不清楚,还真给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实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
魏羡看人的眼神,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愿意为公子效忠卖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够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朱敛识趣,笑问道:“少爷,可有住处?”
小瘸子差点气疯了。
俊俏,有钱,气质还好,妇人越看陈平安越养眼。
客栈外夕阳西下,有人策马而来,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马尾辫,长得柔美,却有一股精悍气息,背着一张马弓,悬佩一把腰刀,她将那匹骏马随手放在门外,显然并不担心会走失。
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不过哪怕如此,她还是自己拎了壶酒过来,自饮自酌,没忘记捎来三碟子佐酒菜,当然还有两双筷子。
陈平安摇摇头,然后转头问道:“找我有事?”
她有些喝高了,伸长胳膊,夹了两次也没能夹住一盘碟子里的酱肉,陈平安轻轻将碟子推过去些,她妩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与你说些也无妨,好教你们这些南边蛮子,晓得我们大泉边军的厉害。”
比那个闷葫芦魏羡,确实爽快多了。
朱敛说得很开门见山了。
一颗一颗丢入画卷之中。
妇人突然问道:“听说镇里边又闹鬼了?这次是谁魔怔了?”
裴钱眨着眼睛,然后迅速离得朱敛远远的,跑到陈平安身后。
小瘸子战战兢兢领着少女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干净素雅的屋子给少女。
陈平安拿起手边养剑葫,才记起进客栈前就没酒了,只能轻轻放下。
“行走江湖,没这些讲究。”
汉子拿起后,看着上边钤印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啧啧道:“印章还真不少,走了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将剩余谷雨钱都堆放在手边,捻起一枚,轻轻丢入画卷中。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人的观感。
小瘸子刚收拾完饭桌,听到了老驼子和老板娘最后的对话,一脸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们客栈也没养猫啊,是从外边溜进客栈的野猫不成?要是给我逮着了,非一顿揍不可,我就说嘛,厨房那边经常少了鸡腿馒头什么的,应该就是它馋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来……”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结尾?”
“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谷雨钱,毕竟是三种神仙钱中最珍稀的,一颗就等同于百万两银子,一座小银山了,吞并卢氏王朝之后的大骊王朝,号称国力冠绝宝瓶洲北部,一年税收才多少?六千万两白银。当然,这只是大骊宋氏搁在台面上的银子。
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说到这里,老人颇为自嘲,“有可能一举破境,有可能滞留不前,甚至还有可能被这边的灵气倒灌气府,消耗真气,修为给一点点蚕食。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除了七境这道大门槛,之后成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画卷。
等陈平安关上门后,裴钱站在栏杆旁,刚好与那个仰头望来的妇人对视,裴钱冷哼一声,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劲摔门。
马平吐出一口浊气,挤出笑脸,伸手就要去摸妇人的小手儿,妇人不动声色缩回手,没让他得逞,马平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多少算是个狐儿镇有头有脸的人吧?挣钱不少,家世清白,还练过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你就不心动?九娘啊,可别抹不下脸,你马大哥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过往。”
裴钱在老人离开后,犹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门,这才如释重负。
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没有半点媚态,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这边待习惯了。”
直到妇人跨过门槛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视线,唏嘘道:“旺财啊,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陈平安点点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可别有什么意气之争。”
她还不解气,绕过柜台,对着腿脚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阵追杀,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快步如飞了。
妇人点点头,“倒也是,北晋国如果都是公子这样的谍子,哪来这么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壮汉转头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浓痰,“狗屁的大师,就是个骗子,老子也给坑惨了,韩捕头这段时间没少给我穿小鞋。”
陈平安喃喃道:“关隘只在七境吗?”
夕阳西下。
关于书生,曾有谶语。
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