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3章 让道
李二带着媳妇和女儿,跟着女婿韩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芦洲北边的翎王朝,这算是两家结亲后,第一次正儿八经串门走亲戚。
妇人自打下了马车,在那条名为乔梓巷、却比大街更宽的地儿,等到见着了女婿家的府邸,还没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她就开始局促不安,两只手都不知道搁哪儿了。
女婿先前说了这条乔梓巷的由来,什么乔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晋晋然而俯,还有一些道理,妇人也听不懂,就没太上心,只是等她听说一整条巷子都是他们韩家的,按照韩氏祖训不得分家。这让妇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钱了,这么长一条巷子,都姓韩?光是一年的饭钱,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吧?
只说门口那么大的一块金字匾额,加上那两尊蹲着都比人还要高的白玉狮子,就已经给妇人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等到进了宅子,弯来绕去的,转得她头晕,一路上都没点鸡粪狗屎,吐口痰都不敢,妇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转头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妇人连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这里边的读书人瞧见了,顺带着看不起咱们槐子,咋办。
妇人只得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梦。
之前带着女儿女婿,一起回了趟家乡小镇,同样是亲戚家,妇人都敢嫌弃掌厨的姑子手艺不济了,如今到了女婿家里,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妇人其实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种所谓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但是妇人哪里能够想象,女婿家的门槛会这么高,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儿如今嫁了人,还是老样子,闷闷的,李柳打小就这脾气,不大气,没法子,她脾气随爹嘛,亏得女儿模样、身段都随自己,不然如今估计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时看不出来,几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德行,不曾想关键时刻,还挺镇得住场面,见了谁都不犯怵,也不怎么说话,板着脸,点点头,确实比自己更沉得住气。这让妇人稍稍心安几分,只是忍不住轻声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这样,少说话,反正别给槐子丢脸,不然我跟你急眼,晚上打地铺去。
李二咧嘴一笑,点点头。
老道士离开夜航船后,重返居胥山的副山鸟举山,开辟道场,是昔年这位真人的治所所在。
爷爷年轻那会儿,还曾投身沙场,戎马生涯十数年,是一位著名儒将。
韩澄江的两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与一次次兵解转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过不小的交集。
不管怎么说,都是苦日子熬出头了,总算发达了,阔绰了。
老人感慨道:“狮子峰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时去过一次,这类天下名山道场处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风水宝地,可以让读书人开阔心境,最能感发人希圣希贤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小河婆问道:“拜师礼,需要磕头敬茶吗?”
李柳想了想,摇头道:“难说。”
郡县两级,只悬武庙十哲的挂像,州一级武庙,财力不足的,挂像,有那财力的,就为武庙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外界猜测是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实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请帖,而且还是魏檗的亲笔手书,邀请之人,就是这个张平。
仰止扇动蒲扇,微笑摇头道:“不记名的师徒,用不着。”
元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不管篁竹剑派的首任山主是谁,不管将来能否跻身宗门,我还是希望能够留在这边。”
陈平安回过神,点头道:“可能还需要跟东海水君商量一下。”
之后双方喝过了一碗酒,双方就算拜师收徒了,很省心省力,对仰止的胃口。
她跟韩澄江成亲,先前就只是在狮子峰那边的山脚小镇,办了一场喜酒,韩家那边无人露面。
少女皱眉道:“你们练气士的术法,我可未必瞧得上,就算瞧得上,我也未必可以修行。”
小家伙挺直腰杆,双手叉腰,高高扬起脑袋,怒道:“干啥干,还能是啥,大爷来这边按时点卯啊!”
这些年韩澄江一直在外游历,爷孙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问一下陈隐官的境界?”
韩澄江说道:“就只是拾人牙慧了。”
韩老爷子摆手道:“两部书做得好,也不失为成己成人之宝筏,希圣希贤之阶梯。回头把草稿给我看看,帮你把把关。以后若能版刻出书,记得用化名就是了。”
周米粒卸任骑龙巷右护法之后,顺势升迁为了骑龙巷分舵的副舵主,当大官了。
当初杨老头让李二一家三口,离开小镇,搬去北俱芦洲,而那次出门游历的韩澄江就刚好碰到了李柳,然后一起去往狮子峰。
就像那本名将列传,其中一人,便是这个张平极为推崇的杀神,姓白。
如今那个张平发迹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土地庙也没荒废,虽然神主金身迁徙去了州城隍庙,这边类似下山,都有了庙祝,修缮了客房,在香火小人的拼死谏言之下,这才拿出点钱,给这边的泥塑神像重新彩绘、贴金,看着终于有那么点人模狗样了。
妇人实在是待不住,住不惯,怕闹笑话,出丑,在那家宴上,吃个饭夹个菜,都不晓得往哪儿下筷子。
仰止问道:“就只有这些?”
张平瞥了眼馒头山土地庙那边,没好气道:“小崽子又去那边点卯了。”
元白玩笑道:“岂不是要我当那三姓家奴?”
而此人正是神水国张平。
宝瓶洲是小地方,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入选武庙,但是陪祀岁月极为短暂,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为被别洲名将顶替位置了。
那次总舵主李宝瓶,以及骑龙巷分舵名誉舵主,大白鹅崔东山,都缺席了会议。
这就叫神人有别,大道殊途。
李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两幅画,陈山主前不久来了这边一趟,帮忙描金,钤印私章。”
一位身穿朱衣腰系白玉带的香火小人儿,约莫巴掌高,骂骂咧咧,张平这厮就是个王八蛋,带着自己来到这边,结果他说走就走了,也不捎自己一程。
而那块总舵盟主令牌,被上任武林盟主兼总舵主的李宝瓶交给了裴钱。
那位书院君子哑然失笑,“这是文庙决议,不是开玩笑的。”
仙尉转身走入屋内,小家伙一个飞奔,跳到火炉边沿,蹲着烤火取暖,对于朱衣童子来说,火盆就像一座小火山。
裴钱现在是东华山分舵舵主,兼任骑龙巷分舵舵主,身兼两职,位高权重,地位显赫。
一颗小小的水珠,却凝聚着旧南塘湖的八成湖水。
元白笑道:“有劳晋山君。”
老人笑道:“立不世之功勋而终保晚节、身后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后澄江就托付给你了。”
老山神龚新舟,按照如今文庙的金玉谱牒,品秩是从七品,就是山水官场的清流官身。
一行人来到了顶楼。
以至于后世宝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黄历上边,还有这么一页。
韩老爷子沉默许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轻声问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李锦招手道:“再聊会儿,如果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来书铺?”
钱塘江七里泷水域,陈平安借取历朝历代文人骚客的诗篇,总计三十万字,以量取胜。
结果大白鹅就被杀伐果决、六亲不认的裴舵主,当场记大过一次了。
元白还是摇头道:“算了,我就不去桐叶洲了。”
小家伙火急火燎来到了山门口,大半夜的,没能瞧见那个看门的仙尉。
老人突然问了一个在外人看来,会觉得极为不可思议的问题,“能不能问一句,怎么看得上澄江?”
晋青点点头,问道:“那我就这么飞剑传信落魄山了?”
桐叶洲,镇妖楼。
至圣先师说道:“陈平安,一定要守住心关啊,至少在你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前,最好别把他放出来,尤其注意一点,千万不能让他占据主导位置。”
韩澄江和武据韩氏也算好说话了。
还真把落魄山当个衙门了啊。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这个想法很好啊,因为也是我们这拨‘书生’当年的最大感受。”
需知人世间最早的那拨“书生”,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而这位小夫子,作为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更是……一言难尽。反正当初蛮荒妖族的山巅修士,见到这位小夫子,就只有一个想法,都不是什么赶紧绕路避让了,而是……老子就不该出门。
如今嘛,颠倒了。
在一间铺设有地龙的书房,年近百岁高龄却依旧精神瞿烁的韩老爷子,看着孙子和孙媳妇,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幸好那个韩澄江的爷爷,韩老爷子和气得很,以前是在京城那边当官的,年纪大了,就告老还乡了,在宴席上,也没有半点官老爷的架子,都让妇人生出一种错觉,莫不是你们乔梓巷韩家,欠我们家钱啦?
听说韩澄江的爹娘,如今都在赶来绛县的路上,因为韩澄江的父亲,也是个当京官的,返乡需要与朝廷告假。
韩澄江读书很杂,将自己看书过程中的序跋、诏令和那列传典志祭文奏议等,分门别类,抄录整理。每遇先贤嘉言警句,不问古今,随手辄记,韩澄江就再额外将这些语句单独拎出来,又分成治学、存养、处世和文藻等十类,条分缕晰,编订成册。
这场武林大会,声势浩大,极为隆重,就在那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韩老爷子点头笑道:“无妨,在县城外边,韩家还有一处山林别业,回头让澄江带你们去那边住,与乡野无异。”
张平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李柳点头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朱衣童子一个健步如飞,跃上青鲤背脊,双手攥住两根鱼须,如手握缰绳,劈波斩浪,到了红烛镇那边,急匆匆跳上岸,绕过那条脂粉香腻的河段,许多在外行商的大骊商贾,都在这边的各州会馆过年,小家伙一路飞奔,到了棋墩山附近,香火小人儿掐诀跺脚不停,很快就蹦出一个土地公,如今棋墩山的山神,是那“宋金头”,跟自家城隍爷一样,都是臭茅坑里边的石头,但是宋山神手底下的这位土地爷,与这位州城隍庙的二把交椅,却是老相识了,见着了香火小人,立即神色谄媚,都不用询问,就招来了一条水桶粗的白蛇,朱衣童子道了一声谢,跃上长蛇背脊,伸手揪住两片蛇鳞,风驰电掣,直奔落魄山,一路上念念有词,来得及,肯定来得及,一定不能破功啊,大爷我按时点卯就快要凑足一百次了……
韩老爷子再次沉默。
这位州城隍爷问道:“有没有兵书?”
如今咱们北俱芦洲,飞升境修士,好像暂时就只有一位吧。
要不是剑仙邵云岩提醒,于礼不合, 否则她确实想要偷偷建造一座类似“家庙”的生祠,立起一块每天敬香的供奉牌位。
李锦摇摇头,笑道:“你一个兵家子弟,倒像是个道家练气士。”
只不过此人的名字,倒是半点不稀奇,张平。
在小河婆离开酒铺后,来了一位腰悬玉佩的书院君子,没有隐藏行踪,身形掠空,落在酒铺这边。
传闻那中土亚圣府,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绕过影壁,便是仪门,两边各挂两幅等人高的彩绘门神,总计四位武庙陪祀圣贤,正是那“武功无瑕”武庙十哲中的四位。
山水官场的升迁,一个萝卜一个坑,比朝廷补缺更难。不过大骊朝廷还真就答应了此事。
关于陈平安身上的那个一,如今数座天下,如果撇开天外那座古天庭遗址不谈,知晓此事的,不超过十个。
冲澹江水神李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难得难得。”
仰止笑了笑,稍作思量,点头道:“也行吧。”
那会儿的天下五岳大渎,山君水神,都是他们这拨地仙真人的佐官,简单来说,几千年前,现任山君怀涟,名义上归他管。
至于分舵供奉,有陈暖树和陈灵均。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杨老头托付蔡道煌的手笔,定婚店内翻开姻缘谱,写名字,牵红线。
风来海立,剑鞘之中有龙气。
当年那场共襄盛举的武林大会,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城隍庙香火小人儿,由于升迁为骑龙巷右护法,被分舵主裴钱准许破例坐在桌上议事。
山君晋青秘密离开山君府,走了一趟篁山剑派,找到剑修元白。
功成身退之时,好像还不到四十岁。
陈平安缓缓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是而已。”
其实按照与年轻隐官的约定,晋青本该先确定了桐叶洲中部燐河畔的独孤氏复国一事,才来这边劝说元白,挖正阳山的墙角。
李柳直截了当道:“属于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缘,得在这一世做个清爽的了断。”
听说那个老匹夫王赴愬曾经去过狮子峰山脚,在李二这边挨了顿打,之后在文庙议事鸳鸯渚那边,止境、山巅武夫扎堆垂钓,王赴愬好像与人说过李二的拳法,其实一般,不重。
妇人声若蚊蝇,小心翼翼道:“澄江,听说你是长子长孙,家大业大的,规矩肯定多,咱们家不一样,小门小户穷惯了的,柳儿又是个闷葫芦,就怕给你丢人现眼哩。”
李柳说道:“四十岁出头一点。”
陈平安沉声道:“争取!”
红烛镇往西约莫两百里水路,水面辽阔,水势平稳的江心地带,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头,有个俗称,馒头山,上边有个香火还算凑合的土地庙。
一代名将,开国功臣。
老人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写得一手好字,槐黄县城祖宅那边的春联?”
大岳居胥山,一位老道士离开黄粱酒铺,骑乘青牛,踏云而起,去往自家道场。
妇人赶紧一瞪眼,土老帽。
按照之前的说法,作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陈十一,是玉璞境剑修,山巅境武夫。
李锦笑问道:“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小家伙呢?”
黄庭国紫阳府,吴懿送出的那只剑匣,除了装有一枚极其珍稀的剑丸“泥丸”,剑匣本身承载了六十多个宝箓真诰文字,同样极为珍贵。
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历来不是姓韩,就是武据韩氏的门生。
仙尉哭笑不得,“升官?多大的官?”
先前山君晋青赠送了一部碑帖,汇总了旧朱荧王朝中岳山头的所有崖刻榜书、碑文石刻,多达两千余片。
韩老爷子问道:“如今在做什么?”
小家伙愣了愣,挠挠脸,嗓音立马小了下去,“反正咱们裴舵主和周护法大人,心里都有谱的,我可不晓得,从不问这些,显得不心诚。”
韩老爷子怔怔无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柳,你当下的境界?”
北俱芦洲,大渎公府,灵源公沈霖连夜打造出一块匾额,高高悬挂起来,甚至要比那块灵源公府匾额位置更高。
韩澄江是公认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龄,就考取了二甲头名,传闻这还是韩首辅以“官宦之子不该占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与陛下主动请求降低嫡长子韩澄江的殿试名次。故而此次韩首辅返乡祭祖,尤其还需要见一见亲家,皇帝陛下便赐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来事事如意”,此外还赠予内府孤本书籍百余,当然是专门给韩澄江的。
仙尉这才记起,这个香火小人,今天好像确实需要来落魄山这边点卯。
中土神洲,相传是道祖炼丹炉所在的火山群。
一座小酒铺,沽酒妇人笑眯眯道:“甘州,想不想认我当师父,学习仙法?”
小夫子的脾气如何,绯妃这些蛮荒晚辈,至多只是听说,仰止却是亲眼见过的。
而且私底下听咱们周护法的意思,以后裴钱有可能会设置骑龙巷总护法,责无旁贷,这么一副重担,我挑了!
这些年来,其实他们这座秘密小山头,只举办过一次“祖师堂”议事。
结果到了这边,才晓得女婿家,书院的副山长、君子贤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李锦忍俊不禁,“也是一桩不小的善缘。”
至圣先师看着远方,“一条光阴长河,就像两个字。”
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更是跟着礼圣一起来的。
“强者多想一点,弱者就可以少想很多。”
几乎统一了历史上的古蜀地界,那会儿的神水国,疆域广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黄庭国,就连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国,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卢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图,属于神水国边境州郡。
陈平安说道:“现在。”
如今红烛镇那边就有好几个叫张平的。
仙尉置若罔闻,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是小米粒留在这边的,巴掌大小,每页都标注日期,让这个香火小人每次圈画一下,就算当天点过卯了。
李柳笑道:“春联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