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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7.第1157章 人间校书

老秀才摆摆手,“我从不乱夸人。”

陈平安在今夜看过先生那幅天外光阴画卷之前,其实只知道陈灵均见过三教祖师,在小镇见了面,聊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是云遮雾绕。

“人不可轻易自恕。”

只是陆沉言语,从来有的放矢,肯定不是那种故意坑人的馊主意。

说完这番好似盖棺定论的言语,陆沉又说了一句类似谶语的话,“但是你要知道,有债还债也好,风水轮流转也罢,蛮荒天下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年轻人。如果文庙不给出一个合乎时宜的、有大魄力的决断,两座天下就会一并深陷泥潭,就如……”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每逢举办庆典,因为要照顾到辖境内的诸多文武英灵和城隍庙官吏,多在夜间举办,故而统称为夜游宴。

陆沉使劲点头,双手合十,满脸肃穆道:“惟愿世间人心皆是今时今日之书简湖。”

可要说某位圣人用上分身手段,终究有点不像话,同样显得文庙这边不够重视,毕竟山君获得“神号”,就像老秀才先前在天外与于玄调侃的,有些喜事,比当新郎官更难得,注定只此一回,搁谁都想要办得隆重再隆重,问问魏檗,中岳山君晋青他们几个,假设听说至圣先师愿意亲临,看他们会不会跟文庙客气半句?

陆沉笑道:“文庙两位副教主,加上三座学宫的大祭酒,让他们抽空跑一趟宝瓶洲就是了。”

陆沉先是一脸恍然状,继而满脸疑惑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如今外界不都说茅小冬这位礼记学宫二把手,是身在礼圣一脉心在文圣一脉吗?”

陆沉一巴掌,“这个比喻好。”

圣人有言天下无粹白之狐,一头狐魅,偏要取名粹白,一般来说是肯定不妥的。

陆沉啧啧笑道:“郑先生这般人物,也需要潜心修道?”

当年从剑气长城走到倒悬山,散落在浩然各地的孩子,除了年轻隐官帮他们精心挑选的师父、门派,而那个已经拥有一上山一下宗两座宗门的二掌柜,就是这些孩子们的一座无形靠山,剑气长城这个名称,就是他们最大的护身符。

陆沉笑呵呵道:“这就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那会儿老秀才就借着酒劲,把这个贬义说法说给了白也听,毕竟这种勾当,也就老秀才做得出来,当然也只有老秀才可以做。

所以一轮明月中,老观主指着那个棋盘,调侃陆沉一句,“果真如此,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在青冥天下那轮崭新明月的道场内,被陆沉称呼“师叔”的老观主,曾经以人间作为棋盘,演化脉络万千,展现给陆沉。

简单而言,三千多年来,陆沉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他是没有任何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敌人和仇家的。

陆沉笑道:“将天时地利人和都量化,如果说蛮荒天下的实力是一百,陈平安,你觉得浩然天下的数字是多少?”

陆沉双手笼袖,抬头望明月。

假设整座天地是一本书的话,陆沉却与之互不仇视,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跟着起身,陪着陆沉一起散步,两人走在溪边小路上,泥土松软,步履无声。

老秀才今夜喝高了,加上陈平安挽留,就干脆睡在自己关门弟子的屋内,老人不打呼噜,睡得沉稳。

陈平安开口问道:“先生,五位山君的神号,文庙那边是早有决断了,只等典礼举办的时候对外公布,还是跟候补宗门递交名称一样,可以自拟,交由文庙审定,通过了,就能用?”

陆沉突然站起身,笑道:“随便走走?”

老秀才双手环住膝盖,点头笑道:“高名大位能兼有,功业道德配其位,就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便可以坦然受之。”

说不定神号一事,就是魏檗之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契机所在。

陆沉和白玉京,你们只管猜你们的,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只管好好护住那条道路。

练气士,尤其是得道之士,真正的睡觉香甜,便是无梦。

陈平安笑道:“倒是有个众望所归的神号,就是不知道魏山君自己心仪不心仪了。”

在青冥天下,哪怕是白玉京之外,陆沉几乎从不与任何道士起争执,有那胆子大的,敢于与陆沉出手问道斗法,陆沉也都是直接认输或者跑路。

此事还是陆沉从“师叔”那边闲扯瞎聊给聊出的消息。

陆沉抬起袖子,抱拳摇晃几下,“能够在酒桌之外,被文圣如此夸奖,这趟返乡,哪怕无功,还是不白来。”

再就是至圣先师好像说过,在散道之前,他是一定要找郑居中好好聊一聊的。

因为那桩尘封已久的龙宫旧事,封姨对这位拍拍屁股走人的白玉京掌教,怨念不小,她是替那位龙女打抱不平。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虽然十七座城楼有高低,只是在道教祖谱上边的位次,并无任何高下之分,遇到类似事情,掌教随便拎出五位城主、楼主即可,别说是五场封正典礼,哪怕数量翻一番,白玉京都不至于捉襟见肘。

陆沉悻悻然,“贫道负责坐镇白玉京那会儿,做事的胸襟也不小。”

陆沉赶紧岔开话题,笑道:“要是在青冥天下,就好办了。”

某人被陈灵均说酒品好,那肯定是酒品当真过硬,酒桌上从不含糊。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离开书简湖已久。”

陆沉会心一笑,为了朋友,真是舍得豁出去,听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多半是想要帮魏檗和披云山一个小忙了。

修道之人,好像境界越高,越是无梦。

老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落魄山有这么个喜欢拍人肩膀的青衣小童,也确实是一绝。

跟郑居中下过棋的,除了崔瀺之外,大致都会有这么几个层层递进的感想。

要说陆沉最厉害的地方,归根结底,就是玄都观孙道长一语道破天机的那个评价,“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前不久道祖亲自出马,像是与天外天的那尊化外天魔达成了某个契约。如此一来,白玉京唯有内忧而已。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有陈平安这个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这边,以后真遇到某些天大的事情了,文庙就算是他们的半个娘家,某些情况,哪怕宁姚都无法解决,文庙是可以与白玉京硬碰硬掰手腕的。

魏檗昔年作为神水国的山君第一,国破后被砸碎金身,沉入红烛镇附近的三江水底,后来被一位女子打捞而起部分金身,魏檗从此苟延残喘,沦为孤魂野鬼,在祠庙旧址地界徘徊不去,等到大骊宋氏国土不断南下扩张,将绣、玉液和冲澹三江之地收入囊中,对魏檗身份、履历知根知底的大骊朝廷,也只是让其成为棋墩山的土地公,如今回头来看,更像是一种大骊宋氏有意为之的举动。

如今先有五彩天下宁姚的馈赠,再有文庙的封正和神号,以及大骊朝廷的推波助澜,那么魏檗在宝瓶洲历史上的“连中三元”,势在必得。

这种事情,类似山下为自家子弟或是别家年轻后生取字,多有寓意,几乎不会有谁觉得不妥,从此字与姓名,伴随一生。

不是说国力在一洲版图上依旧强大无匹的大骊王朝,就真拿那些蠢蠢欲动的南方诸国没办法,可就像陈平安一回到落魄山,根本无需大骊宋氏用任何外交辞令,那些试图撤掉山顶石碑的南方诸国,自己就消停了。

陆沉笑着嗯了一声,双手抱住后脑勺,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理解,完全理解,你从来是如此,这一点就没变过。”

陆沉赶忙伸手摸了摸莲冠,压压惊。

陆沉笑问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不把他拉下水?”

白玉京这几年一直在作这场战事的复盘推演,最终得出的某个结论,与许多浩然山巅修士看法都不一样,甚至是恰好相反。

“但是白玉京这边,也不是没有高人。比如在某座城内一座止戈宫辖下放马观又辖下的一座不知名小道观,名为灵显观,观主如今是个老人面容,著兵书多年,只与道侣结伴修行,与世无争,不理俗事。他从不外出离开放马官地界,只是偶尔在道观周边地界游览,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灵寿木手杖,独自行走在云中白道之上。此人与那桓景刚好相反,同时代无敌手,无敌手到了哪种境界?就是后世翻看那段史书,都觉得是因为同时代无一名将,故而此人才能打胜仗那么多,而且次次都轻松得不像话。”

“皆言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古之得道者,福祸生死皆豁达。匹夫之怒,血溅三尺,以头抢地尔。相信才情无双的吴宫主,只会所求更大。”

陈平安接话道:“校书。”

也难怪某些浩然儒士,白玉京道官,会有个共同的看法,白也诗篇万千,写得再好,可惜从未能够脱离陆沉窠臼。

说到这里,陆沉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万年以来,也不管武庙陪祀神位是哪些,论战功,论用兵,不管后世怎么为心中兵家争名次,此人必然在前五,擅长以少胜多,也能,还喜欢打一些让对手输得莫名其妙的神仙仗。”

白也闻言沉默片刻,最后笑言一句,也没说错。

校书别称校雠,用以形容一人持本,一人读书,双方若冤家相对,仇人相见,互为仇雠。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问道:“怎么,我们魏山君有特别心仪的神号了?”

就是不知道白泽能否帮忙解决掉这个隐患。如果白泽放任不管,让胡涂自行解决,陈平安相信以郑居中的手段,胡涂迟早会沦为后者的傀儡。

至于大骊王朝,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是一座无形的靠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要走趟大骊京城,去见封姨?”

“此人年轻容貌,化名桓景,道号‘无恙’。”

所以先前陈平安的那个“校书”说法,可谓一语双关的同时,一语中的。

老秀才摇摇头,默不作声。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有道祖出面,白玉京的气度到底就不一样了。”

比如在那狐皮之上钤印一方龙虎山天师印,可挡天劫,这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远古雨师有两位,皆不在十二高位神灵之列,与封姨类似,神位和职掌被分摊了。

“吴宫主当然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兵家高人,其中一人,他在兵法一道,可谓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陆沉说道:“收徒了,看架势,既是开山弟子又是关门弟子,师叔很看好那个王原箓。师叔以后可能还会收取弟子,数量不会少了,不过多半不会有什么师徒名分,半师半道友的关系吧,反正师叔的那座道观是肯定会落地的。白玉京那边,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如果只是纸上谈兵,蛮荒天下没有一鼓作气拿下宝瓶洲,实在是太可惜了。”

甚至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说青衣小童的最终选择,其实就是陆沉给他的选择,互不为难,各随其缘,各遂其愿。

陆沉微笑道:“同欲同求者相憎相恨,同忧同理者相亲相爱。”

陈平安语气淡然道:“不是因为我是谁,所以一定能如何,做成什么事。而是因为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必然会做某些事,两者互为因果。至于某些事,无论大小,到底成与不成,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

例如刘景龙被执着于“好好讲道理”的陈平安,认为擅长讲道理,那刘景龙的道理,既说得好,还能不让人嫌烦。

先是一步登天,入主披云山,成为大骊新任北岳山君,继而成为一洲山君之一,粹然金身的高度,也从玉璞境升到了仙人境。

就像那座玄都观,除了陆沉,谁敢隔三岔五就去那边蹦跶?只说那位看门的女冠,虽说见着了陆掌教就嫌烦,可她内心深处却从不会把陆沉视为仇寇,哪怕对方来自白玉京,还是一位城主和掌教。

陆沉甚至怀疑崔瀺早年与郑居中秘密议事,是不是怂恿郑居中,只需做掉陆沉,就可以从此大道广阔,能够用某种不与三教祖师相通的合道方式,跻身十五境。

陆沉赶忙澄清道:“这可不是什么乱点鸳鸯谱,山上修道,岂可事事往男女情爱上边靠,那也太小家子气了!”

自古多是借酒浇愁,不像今夜三人,可以借景消酒。一觉睡去,明天日出,各自忙碌。

陆沉说道:“也对。”

此后一路无言,走远了学塾再原路返回。

人间山水校书郎。

青青槐荫,皎皎月光。春风一披拂,百卉各争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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