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达拉莫伯爵恰恰就是这种人。
他的这种性格放在英国,会让两党觉得他危险、过度激进,而沙皇反倒认为达拉莫坦率可靠、有君子气度。
虽然达拉莫经常把话说的很难听,几乎永远在第一时间亮明底线,这些在英国政客眼中的大忌,放在尼古拉一世眼中,反倒觉得还好,並且他还异常喜爱这种把话说清楚的性格。
再加上达拉莫当时还是首相格雷伯爵的女婿,因此沙皇觉得达拉莫说的每一句话都肯定能落到实处。
对於尼古拉一世来说,与这样的外交官打交道,可比与那些说一句话要绕二里地的、所谓受过正规外交教育的傢伙打交道轻鬆多了。
维多利亚静静听著亚瑟的解释。
那些她此前听到的碎片评价,不论是骄傲、难相处、不合群、固执,还是不懂政治————在亚瑟的描述下似乎都突然变得有了合理性。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我从前一直以为————如果一个人如果不能融入內阁、不能与同僚合作,那必然是他的缺点。可听你这么说————他在俄国受到的尊敬,在沙皇面前得到的信任————反倒不是那些合群的人所能取得的。”
亚瑟笑著应道:“没错,达拉莫伯爵不是不懂政治,只是他不愿意偽装罢了。这样的人本来就不会討英国政坛的喜欢。但也正是因为这份不愿屈服、不愿妥协、不愿取悦他人的坚硬,他才会让一个像尼古拉一世那样只有黑白判断的人感到亲切。”
“亚瑟,我发现我现在终於有一点————能想像达拉莫伯爵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她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落在亚瑟身上:“也知道————他为什么会欣赏你了。”
亚瑟闻言嘴角微微一扯,为防君前失仪,他只好轻咳了一声,像是想缓和气氛。
维多利亚轻轻补了一句:“原来你们三个人————真的挺像的。”
亚瑟微微一怔:“三个人?”
他的眉头不由得蹙了一下,很显然,他可不希望把自己、达拉莫伯爵和墨尔本子爵排在同一阵营。
“没错,达拉莫伯爵、你————还有我的父亲,你们都是不擅长討好別人的那种人,但是,这不妨碍你们的正直。”
“肯特公爵?”亚瑟完全没料到是这三个人,他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您今天忽然提到了达拉莫伯爵和肯特公爵?他们俩之间是有什么渊源吗?”
维多利亚侧过脸,避开了亚瑟探究的视线:“没什么,只是在你来之前,我和莱岑聊到这了一些————往事。”
亚瑟对这种“往事”並不陌生,或者说,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打探清楚了。
只不过,肯特公爵、达拉莫伯爵、加拿大————
平时鲜有人敢当著女王的面把这些词连在一起。
但很显然,今天维多利亚自己已经把他们连在一起了。
果然,维多利亚的声音又轻轻响起:“你知道的,我的父亲————生前在加拿大的那些遭遇,很多都是我长大后才慢慢听人提起的。很多事,我以为我已经不在意了。”
维多利亚轻轻嘆了口气:“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父亲在加拿大究竟都做过什么。所以————我才会问达拉莫伯爵的事。”
亚瑟静静地看著她,他已经猜到维多利亚今天召他来白金汉宫的目的了,而那也是他这些天一直期盼著的。
维多利亚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適的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再拜託亚瑟一次的理由。
亚瑟靠在椅背,像是终於意识到些什么,他站起身挺直了腰杆:“陛下,我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吗?”
维多利亚怔住了。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句—我想让你去劝说达拉莫伯爵重返加拿大。
但当话到唇边,她又有些说不出口。
她的喉咙轻轻动了动,像是硬生生把那句话吞下了。
“我————”她的睫毛微微颤著:“我还没想好。”
“陛下————”
亚瑟站在那儿,静静望著她,被午后光线拉长的影子落在他脚边。
虽然他都已经快急的冒烟了,但是眼见著维多利亚就是不开口,亚瑟终於还是憋不住了。
“您是希望我出面劝说达拉莫伯爵,再次出任下加拿大总督吗?”
维多利亚整个人像是被轻轻触到某处不敢碰的地方,身子微微一震。
“我————”她指尖在膝上轻轻紧了紧:“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亚瑟没有迴避,也没有任何犹豫。
“因为陛下刚才的每一句话。”他平静道:“都在为这个请求铺路。”
维多利亚怔住了。
亚瑟继续道:“您提起他的性格,提起尼古拉一世对他的信任,提起他在加拿大的经歷————甚至提起肯特公爵殿下。这些组合在一起,陛下,还能得出什么別的结论?”
维多利亚低下头,像是在否认,又像是在承认。
亚瑟放软了声音:“您是在问我,达拉莫伯爵值不值得信任,也是在问我,能不能让他回来。是吗?”
“亚瑟————”维多利亚终於抬起眼看他,她因为羞愧而满脸通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有资格再让你这样做一次。”
亚瑟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陛下。”亚瑟单膝著地:“如果这是您的要求,那就算是去一趟北极,我也会照做。况且,我和达拉莫伯爵之间的交情————至少没糟到见面就要把我扫地出门的程度。”
维多利亚被逗得轻轻吸了口气:“你总是这么聪明,和达拉莫伯爵一样,也和————”
她没有把话说完。
亚瑟趁著她微微放鬆,下定决心必须要让维多利亚现在就承诺:“所以,请您告诉我,您是真的希望他回到加拿大吗?”
书房里静了半拍。
维多利亚垂著的手指轻轻收紧,旋即缓缓握住了亚瑟的手:“是的,亚瑟。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
亚瑟微微俯首:“如果这就是您的意志,那么,上帝保佑,您的期望会实现的。”
维多利亚长舒了一口气。
但亚瑟没有停,而是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提醒您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
亚瑟直视她:“如果想说服达拉莫伯爵重返加拿大————单凭官復原职是远远不够的。”
维多利亚愣住了:“为什么?”
亚瑟缓缓道:“因为达拉莫伯爵不是惧怕承担责任的人。相反,他希望承担责任,但前提是必须拥有与责任相称的权力。他最痛恨的,就是给他一个空头衔,却不给他做成事的权限。”
维多利亚想当然得应道:“当然,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亚瑟点了点头,继续道:“您也知道,加拿大现在的局势————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所以,如果只是让他回到下加拿大当总督,那就是把他重新送进那座曾经毁掉肯特公爵声誉的同一座牢笼。毕竟想要做成事,光靠著自身的能力与良好的愿望可不行。”
维多利亚脸色微微一白,她想起了刚刚莱岑给她讲述的父亲在加拿大治军从严的事跡:“那————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您不需要为他做太多,只需要给他一个能真正施展抱负的舞台。”亚瑟俯首请求道:“我郑重请求您任命达拉莫伯爵英属北美总督兼高级专员,全权负责上下加拿大、新斯科舍、新不伦瑞克、纽芬兰、爱德华王子岛及布雷顿角岛和百慕达群岛殖民地相关事宜,並委派他深入调查加拿大叛乱后的政局状况,就必要改革措施提出建议。”
虽然维多利亚在政治上还不成熟,但是单从亚瑟的描述中,她也听得出来,一旦按照这个方式任命,达拉莫伯爵將会成为英国王室和政府在北美的最高代言人,成为英属北美名义上与实际上的“副王”。
但是————
维多利亚抬起头,眼神里还带著些犹豫:“亚瑟,如果我同意这项任命————
你愿意亲自去达拉莫伯爵那里跑一趟吗?”
不过倒也不怪她犹豫,因为如果维多利亚答应了这项任命,那她就又要转头去说服墨尔本子爵和他的內阁同意了。
毕竟,这项任命,並不在她与墨尔本子爵先前商量的计划之中。
亚瑟躬身行礼,毫不犹豫:“陛下,即便您不同意任命,我也没有拒绝您的权利。”
维多利亚闻言轻轻眨了眨眼,像是终於能呼吸。
一时之间,她仿佛恢復了君主该有的语气:“那就如此,咱们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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