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是基於完全不同的生產方式和生存环境產生的。草原的生態承载力有限,游牧经济的脆弱性,决定了他们对南方富庶农耕区的物质依赖和掠夺衝动,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天灾一来,牲畜大量死亡,为了活下去,除了南下抢掠,他们往往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不是简单的『蛮夷贪婪』可以概括的。”
“所谓的『德政教化』、『羈縻册封』,在风调雨顺、中原强盛时或许有效。一旦中原王朝內部出现动盪、天灾,或者草原出现一个雄才大略、能够统一各部的梟雄,这种脆弱的平衡瞬间就会被打破。汉初的和亲,並没有阻止匈奴寇边。歷史已经一次次证明了,单纯的怀柔,无法从根本上消除衝突的根源。”
师妃暄再次默然。她知道易华伟说的是事实。
“所以,”
易华伟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罕见的纠结:
“我才会產生那个『一劳永逸』的念头。用最极端、最彻底的手段,物理上消灭一种文明形態存在的根基,或许是最『高效』的。”
顿了顿,易华伟的目光落在师妃暄脸上:
“但是,我同样知道,这个念头本身就代表著一种失败。”
“失败?”
师妃暄不解。
“是的,失败。”
易华伟缓缓道:
“那是一种智识上的懒惰,是面对复杂难题时,选择最简单粗暴的『解』的衝动。它將活生生的人、丰富多彩的文化、延续千年的生存智慧,都简化成了需要被清除的『障碍』或『威胁』。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人性的背离,对文明多样性的否定。”
“而且,”
易华伟微微仰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自言自语:
“孟子有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恆亡。』这句话,我思考了很久。”
师妃暄心中一动。这是《孟子·告子下》中的名句,意思是:一个国家,內部如果没有坚持法度的大臣和辅佐君主的贤士,外部如果没有敌国外患,这样的国家常常会灭亡。
易华伟继续道:
“初读此言,或许会觉得孟子是在强调忧患意识。但看得多了,想得深了,你会发现,这背后蕴含著更深邃的、关於文明生死的辩证法。”
“一个文明,一个民族,乃至一个人,如果长期处於绝对安全、没有外部压力的『安乐窝』里,会怎样?”
“斗志会消磨,进取心会丧失,內部会滋生腐败、懈怠和內耗。因为失去了共同的、强大的外部敌人,內部的矛盾就会凸显、激化。资源会流向奢靡享受而非开拓创新,制度会逐渐僵化而非与时俱进。纵观歷史,莫不如此。强汉在彻底击溃匈奴后,自身也迅速走向豪强兼併、外戚宦官专权的衰落……”
“外部压力,固然带来痛苦和牺牲,但同样也是锤链文明筋骨、激发內部活力、保持警惕与进取心的磨刀石。草原上的狼,逼迫著中原王朝不断改进军事技术、完善后勤体系、强化中央集权。而中原的富庶与文明,也吸引著草原民族学习、模仿、乃至融入。正是在这种持续的、有时血腥的互动中,双方都在被改变,都在进化。”
“彻底消灭了『狼』,『羊』群或许会安逸一时,但很可能在不久的未来,因为內部的腐化或面对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来自海洋或更遥远大陆的『新狼』时,变得毫无招架之力。歷史上,许多曾经辉煌的文明,正是在失去外部压力后,陷入了长期的停滯和內卷,最终在突如其来的新挑战面前轰然崩塌。”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师妃暄努力消化著这惊人的观点:
“保留一定程度的外部压力或挑战,反而对华夏文明的长期健康有益?这……这岂非与『平天下』、『致太平』的理想相悖?”
“太平,不是死水一潭的绝对安寧。”
易华伟摇摇头:
“太平,应该是一种动態的平衡,是一种在应对外部挑战中不断自我更新、自我强盛的活力状態。绝对的、消灭了一切异己的『太平』,很可能意味著文明的僵化和死亡的开始。”
“因此,我很纠结。”
易华伟坦然承认,这种坦诚让师妃暄感到意外。
“那个『犁庭扫穴』的方案,技术上可行,短期內效果显著。但它扼杀了未来更多的可能性。而且,从最功利的角度讲,也是一种『浪费』。”
“浪费?”
莲柔忍不住小声插嘴。
“嗯,浪费。”
易华伟看了她一眼,语气冷酷:
“若只图一时安稳,將他们尽数屠灭,固然少了边患,却也等於亲手毁去了数以千万计最优质的劳力。开凿贯通南北的水道,修筑抵御天险的驰道,营建辐射四方的城池,屯垦漠北河西的荒地……哪一项不需要海量的人力?中原百姓固然可用,但战乱方息,民生待覆,过度徵发易伤国本。而这些胡人,尤其是青壮战俘或归附部眾,岂非现成的免费劳力?”
“其擅牧养者,可置於边郡牧场,繁育战马牛羊;其能工巧匠,如粟特人之金银器、波斯之织毯、突厥之锻铁,其技艺亦可吸纳,丰富百工。即便是最普通的部眾,亦可效仿秦汉,以工代賑,或戍边垦殖,或开矿修路,以劳力换取生存与归化之资格……”(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