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沉默了一下，又问道：“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那当然是等我彻底掌控尼伯龙根的时候啊。”奥薇拉诧异地看了林格一眼，有些好笑，自己都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年轻人怎么还多此一举，一定要追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呢？

林格深深地看了奥薇拉一眼，和以前相比，他確实改变了许多，或许从强硬的变得柔软了，从冷淡的变得温和了，甚至是从坚定果决的变得优柔寡断了，但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譬如超乎常人的直觉，那种仿佛不是通过观察而是由命运直接揭晓答案的非人般的预感，往往能帮助年轻人从混乱不堪的漩涡中，精准地洞见唯一的真相。所以他当然也知道，奥薇拉正在说谎，她拒绝的理由不是做不到，而是还不想去做。

换句话说，不是能力不足，而是还需要等待时机。

或许她也知道这样的理由是很奇怪的，所以才不愿直言相告，而是找了个很好的藉口。但她唯独忘了，任何难以分辨的谎言，在这位年轻人的面前，都清晰如镜，不留瑕疵。又或许她其实很清楚，但还是这么做，是篤定年轻人即便看出来了，也不会揭穿自己。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坦诚的理由呢？

明知会被看穿但还是要撒的谎，和明知是个谎言但还是要维护它的人，究竟哪一种更可悲呢？

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对的。

沉默过后，林格缓缓点头：“那就拜託你了。”

“恩！”奥薇拉用一个高兴的笑容作为回答，或许还有一丝丝欣慰吧，欣慰於自己依然能从年轻人这里得到宝贵的信任，在生命与生命的沟通之中，最为宝贵的情感：“放心吧，林格，不会很久的，一定、一定、一定不会的！”

连续三个“一定”，是表明决心吗，还是暗示著什么呢？但世间从来就没有一定的事情吧？有些话可以被轻易说出口，是因为当时人们还不知道履行它的代价，后来或许知道了，却已经无法改变。

林格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点一点地將还未吃完的吐司麵包撕碎，又和那些味道奇怪的佐料一起，一点一点地塞入口中，细细地咀嚼，又慢慢地咽下。空虚的腹部逐渐被填满了，但另一种更大的空虚接踵而至，如心上的深渊无法填满。他抬起头，透过半碎的舷窗，凝视著湛蓝色的天空，日光如柱，影影绰绰。他眯起眼，忽然觉得那光有些刺眼了。

不是他在云鯨空岛上见过的、透过樱草叶折射出斑驳色彩的光影，也不是地底世界中那些冰冷矿石反射的、带著金属质感的冷光。它是从云层的最深处、从时间尽头、从记忆无法触及的远方涌来的，有著蜂蜜般粘稠的质地，有时候甜得让人发腻；却又带著如刀刃般的锋利，將天空切割成无数碎片，在这种时候忽然让人心生畏惧。

大抵尘世之间，让人感到幸福的甜味与將人生切割得千疮百孔的刀刃，都是同一种事物吧，就像那些为自己带来幸福和不幸的记忆也大都相似。林格感到一阵眩晕，意识逐渐被剥离，脱离身体的桎梏，向著某个不可知的深处漂去。他看见光是一片寂静的墓园，墓碑如林般佇立，古老的橡树林发出更为古老的潮声；还看到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遥远的地方传来歌声，那歌声古老而忧伤，像是奥薇拉曾经哼唱过的、关於索森山脉的民谣，又像是圣夏莉雅在月光下为迷途羔羊吟诵的摇篮曲。

记忆纷纷涌上来，几乎將他淹没，彼时他將不会再有重回人间的资格。但就在年轻人快要迷失的时刻，一阵轻柔的触感將他拉回了现实，透过半垂的眼皮，光变得柔和了，又重新变回普通的日光，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

“林格，”奥薇拉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縹緲的云边传来，“你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忽然有些……困了。”林格含糊不清地回道，他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开口了，虽然那个声音確实是自己的，却有种陌生而疏离的感觉。倦意慢慢上升，轻轻触摸著年轻人的眉眼，让他很想要暂时闭上眼睛，避开那些刺眼的光线。既然如此就不要犹豫吧，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那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我早就说过了嘛，这么长时间不睡，肯定会困的。所以——”

模糊的光影中，有个人慢慢地走过来，停在了林格的面前，她用身体挡住了窗外的光线，面容也在光芒中变得遥远。她半蹲下来，伸出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年轻人睏倦的眉眼，为他带来了一片安寧而静謐的黑暗世界，口中则温柔地说道：“就先睡一会儿吧，林格。”

“恩。”一片朦朧中，年轻人轻声回道：“……圣夏莉雅。”

那双手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半晌后，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却又包容的微笑，她缓缓摇头：“你还真是个迟钝的人啊，林格。要记住哦，我不是小夏姐姐，我是……”

她似乎说出了一个名字，但年轻人已经听不见了，因为他已让自己沉入了那个悠久而遥远的家乡之中，半梦半醒之间，一切都將离他而去，不復存在。

奥薇拉收回手，凝视著这张近在咫尺的睡脸，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至少结果是好的……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