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摇头道:“旁人不晓得,你我难道不晓得?治河非一朝一夕,十年二十年所能成,当真复河九道,需要投入人、财不计其数,没人敢拍板的……”
“我从前劝你,叫你好生踏实做官,不要走捷径,你且看,这种时候,你再有嘴、再有笔,又有什么用?经事不足,资历不够,旁人就不会听你的!”
“你看吕仲常开的六塔河——按着京中河水涨势,澶州形势甚是危险,如若不着急通河,或许还能多撑上几日,要是着急开河……罢了,不说丧气话!”
韩砺沉默片刻,不置可否,只微微一叹,道:“时辰不早了,师兄早点歇息吧。”
陈夫子应了一声,又道:“我叫人在东厢给你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你而今常有事进进出出的,住在学中十分不便,索性搬出来好了。”
他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面上表情就好看了许多,道:“你前次叫小宋给我捎的信、章,我都收到了。”
又矮身从一旁柜子里取出个小盒子出来,递给韩砺,道:“我这一向吃她做的饭菜,心里实在喜欢,小娘子明年及笄,老头子也没旁的东西给,趁着时间还早,你隔三差五,抽点空出来,帮忙做枚玉佩——我到时候要送的。”
韩砺接过那盒子,打开一看,就见里头一方很透亮白玉。
而陈夫子冲着他眨了下眼睛,笑道:“我原是想送簪子的,只是怕有人也要送,抢了他机会去——有人要送吗?”
韩砺没有说话,只把那盒子默默收了起来,起身催道:“师兄,时辰不早了。”
当晚,韩砺睡在的陈府。
次日一早,他一觉起来,半路等上了吴公事,二人各做分摊,一通忙碌,果然到了酉时末,将将把事情做完,忙换了身衣裳,直往酸枣巷而去。
宋记食肆里,上上下下也都忙活了一天。
程二娘的手脚很快,头天才说完,隔日就招来了五个新人,试用半日之后,当下请走了两个,只留了三个在规定时间里背下厨房规矩的。
她带上三人出门去做采买,看人怎么帮忙搬东西,晓不晓得轻拿轻放,上下骡车时候,会不会顺手关门、帮忙掌门——又请走一个砰砰声大力摔关车厢门的。
回到食肆,她安排两个长雇娘子一人带一个,两人负责备绿豆蓉,两人负责准备酥脆炸面,虽不晓得后头怎样,眼下看着,做事都还算利索,总算稍稍放心了些,少不得又同张四娘夫妇,另有大饼提了,若有见得哪里不妥当的,立时跟她说。
眼见没出什么岔子,程二娘才悄悄找上了宋妙,道:“娘子,今日在肉坊口遇得冯婶子她老娘,拉着我说了半日话——昨日个婆子上门买鱼,一边买,一边还不住打听你,问你是不是前头订过亲,眼下可有人上门说亲,都是些什么人,还要悄悄给她塞钱……”
“她没敢理会,只推说不知,叫我回来带个信,让娘子心里有个底。”
宋妙答道:“你下回再遇见,就说我晓得了,谢谢她提醒,请她有空多来坐坐。”
自打宋记的生意慢慢做了起来,尤其最近一段时日,因各色馒头同肉干单子很多,引得不少人注意,早开始有媒人帮忙上门问亲。
这些问亲的人家多数也是做买卖的,不过是看个眼热,宋妙甚至都不用怎么多说,只把自己债务一报,几乎就能把人都给吓回去了。
宋家债着实骇人。
旁人原以为有个宅子在这里,互相一抵,也能还得七七八八。
宋妙又是个有手艺的,虽说家里没了长辈助力,前头又退过一次亲,但得个这样人进门,还自带生意,等于白赚。
谁成想能欠得那样多呢!
外人不晓得宋记每日所得多寡,只以为要是娶进门来,前头许多年都要还账,好容易还清了,没有人能晓得后头会遇到什么事,就都打了退堂鼓。
因见得多了,宋妙只以为一样,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天下午有个客人给家里老人祝寿,排满了两桌。
宋妙带着张四娘、大饼两个从早上就开始慢慢准备,最后一桌上了八菜一汤。
宋记的价格虽然比寻常食肆贵一些,但是食材、味道都实在好,一席吃完,又有来问宋记食肆何时重开的,只说将来必定多多上门关照云云。
等客人吃饱喝足,结账走了,食肆上下把东西收拾妥当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
忙了一天,眼见时辰到了,张四娘等人收好尾巴,一起告的辞。
众人才走不久,就来了熟客。
——却是徐氏武馆那徐娘子。
她今次上门,除却自己,另还带了侄儿,乃是顺路而来,一进门,刚打过招呼,就不住道谢。
“全亏娘子提点,我最后寻了几个学生帮着找,昨日已经看到了合适宅子做库房——若不是遇得你,只怕我们两个还在大眼瞪小眼哩!”
那徐二郎当日头一回见面的时候,人还挺健谈的,今次不知怎的,话却很少,跟在徐娘子边上,时不时悄悄抬一下头,装作不经意模样,把眼睛看向宋妙。
他一个习武的,前次在京都府衙里头都是大马金刀坐着,今日来了宋记,坐在交椅上,居然并脚夹肩的,很有些紧张拘束。
但吃东西的时候,徐二郎很快就恢复了本性。
姑侄两个就着山楂叶茶,吃了下午才炸出来的馓子一盘,现煎的绿豆饼一满盒,又再买了两盒。
临到走了,徐二郎才大着胆子问道:“宋小娘子,你……你们店里平日里什么时候空闲些?多亏你提点,我才不用日日对着那许多宗卷、册子……”
“听说新门瓦子那里有个杂耍班子顶顶有意思,你若得空,我同姑姑邀你一道过去看杂耍!”
宋妙一愣,抬头一看,就见对面那青年面上涨得通红,嘴里在问自己话,眼睛却是一时看向一旁灶台,一时看向边上菜牌,局促得很。
她笑道:“我许久没看过杂耍班子了,可惜近来太忙,实在抽不出空——还欠着徐娘子许多肉干呢!”
徐二郎立刻蔫了下去,答应一声,迈步出了门。
然则没走两步,他抬头一看,外头站着一人,一副本来要进门模样,见得自己,却是很客气地主动让到一旁。
对方身量很高,看着非常精神,相貌生得很正,眼睛也很清正,气质十分沉着,叫人忍不住会想多看一眼。
徐二郎都走出去了,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
然后就见那青年站在那宋小娘子对面,开口道:“实在叨扰,今日回来得晚了些——不知有什么吃的?”
也不知是不是偶然,对方一边说,一边竟是回过头来,同自己正正好目光相对,打招呼似的颔了颔首。
没来由的,徐二郎总就觉得自己一瞬间好像矮了一截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