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开口唱了,声音嘶哑,却带著一种奇异的喜庆。
“老板开店生意隆啊~”
“財源广进路路通啊~”
“日进斗金堆满仓啊~”
“福星高照喜气浓啊~”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吉祥话。
唱完了,琴声也停了。
老汉抱著琵琶,微微仰著那张毫无表情的黑脸,像是在等待。
高林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条凳上坐下。
“老人家,歇歇脚?吃口饭?”他儘量把声音放得平和。
老汉的耳朵动了动,朝著声音的方向微微侧过脸。
“老板心善。给口热乎饭吃,就成。不要钱,不要粮票。”他声音平板,没什么起伏。
高林朝灶间扬了扬下巴:“二子,看看米饭好了没?。
,范二应了一声。很快,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端到了老汉面前的小桌上。
筷子塞到他手里。
老汉摸索著捧起碗,把脸凑近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噥声。
然后,他埋下头,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扒起饭来,吃得又快又急,饭粒沾在鬍子上也顾不上。
可米饭吃到一半,他摸摸碗,从怀里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將碗里剩余的米饭装好。
见他忙完,高林才又开口。
“老人家,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这是去哪?”
老汉放下碗,摸索著抱起他的琵琶,抱得很紧。
“回家。”他吐出两个字,脸上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山东,菏泽。”
“这么远?”高林有些吃惊。
“嗯。”老汉点点头。
“出来十几年嘍。”他乾瘪的嘴唇嚅动了几下。
“年轻那会儿,眼睛还没坏透,模模糊糊能看点亮。
听说南边有个神医,以前也是个瞎子后来好了。就寻去了。钱光了,路也走绝了,总算寻到那神医。他给我开了个方子...”
老汉的手下意识地伸进怀里,摸索著,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块。
他用枯枝般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那纸块。
里面的纸,黄得发脆,边缘都磨毛了。
“神医说,天天弹琵琶,弹够一万遍,再照这方子抓药,眼睛就能亮堂。”
老汉把那张纸朝著高林的方向递了递,浑浊的眼窝似乎努力想睁开一条缝。
“老板,我已经弹了九千四百三十一遍了,你认得字不?帮我看看,这方子上写的啥?”
高林接过来,凑到眼前。
忽然愣住了,那纸上空无一字。
一个字也没有。
只有纸张本身被摩挲得发亮发黄的痕跡,还有几处深色的油渍。
高林的心猛地一沉。他看著老汉那张充满希冀的黑脸,喉咙像被堵住了。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乾:“老人家,真不巧啊,我不识字。”
老汉脸上的那点微弱的光,瞬间凝固了。
像是风乾的泥塑。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缩回去。
他摸索著,把那张空白的黄纸,又极其珍重地一层一层地叠好,塞回怀里,贴著心口放著。
“没事,没事...”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嘆息。
隨即,他那张枯槁的脸上,竟又扯出一点近乎执拗的神情。
“神医不会骗人,我还没弹够,一万遍快了,快了..
”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拨了一下琵琶弦,发出一声喑哑的闷响。
他摸索著站起身,抱起琵琶,对著高林的方向,又像是朝著这屋子里的虚空,深深弯下腰去。
“老板心善,给饭吃。大恩。”
说完,他转过身,探著脚,一步步往门外挪。
刚到门口,他又停住了,侧过身,朝著店里说。
“等我眼睛好了,我就把这方子,传给他。”
他用琵琶的琴颈,朝著门外墙角的方向点了点。
高林这才注意到,门口墙根下的阴影里,还蹲著个小孩。
也是个瞎子,年纪小,大概十来岁,穿著更破的衣裳,怀里抱著个豁了口的破碗,同样脏兮兮的小脸仰著,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对著这边。
老汉说完,不再停留,一只脚跨出门槛。
那蹲著的小瞎子,似乎听到了什么,也摸索著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一老一小,两个瞎子,老汉抱著琵琶,小的抱著破碗,沿著墙根,慢慢地,一步一探地,挪进了白晃晃的日光里,身影很快被街道的人流吞没。
店里静悄悄的,只有灶膛里柴禾燃烧的啪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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