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侧过这张交织著淒绝与肉慾的脸蛋,鼻息咻咻。
不再言语,只將腰肢儿一软,朝著暖榻上的大官人,一耸一耸、肉颤颤地————爬了过去。
那姿態卑微到了泥里,却又放荡得勾魂夺魄。
且说乔大户家中,早已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乔大户腆著肚子,站在院当中,脸膛因兴奋和紧张而泛著红光,对著眼前黑压压一群女眷—一他老婆、几个穿红著绿的小妾、並丫鬟僕妇—一扯著嗓子吆喝:“都给我听真了!待会儿西门府上的娘子们轿子一到,所有带把儿的,有一个算一个,立刻给我滚回后院去!连老爷我,也得迴避!听见没?”
他瞪圆了眼,唾沫星子横飞,“如今的大官人那是正经穿了官服,他府上的人,那就是官眷!你们这些婆娘,”
他指头点著老婆和小妾们,“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穿戴齐整了,到大门外头迎去!谁敢给我掉链子,丟了乔家的脸面,家法不留情!”
他那正头娘子,一个麵团似白胖妇人,脸上堆著忧色,凑近了低声道:“老爷————万一,我是说万一,那吴大娘子替她娘家侄子来提咱们姐儿的事,可怎么回绝才好?先前不是————”
“放屁!”乔大户不等她说完,猛地啐了一口,眼珠子几乎瞪出来,“蠢婆娘!眼皮子浅的东西!一个丫头片子算个屁!再生十个八个也使得!可错过和西门大官人攀亲的机会,你上哪儿给我找补去?嗯?”
“如今这清河县,头顶的天就是姓西门!吴大娘子肯开这个口,那是再好不过,她不提,我们还得绞尽脑汁,寻个由头主动贴上呢!懂不懂?!”
那婆娘被他喷了一脸唾沫,嚇得一缩脖子,连连应道:“懂了懂了!老爷息怒!妾身晓得了!定把姐儿的事办妥帖!”
正说著,外头一个小廝连滚带爬地奔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来————来了!西门府的轿子到府口了!”
“快!快!”乔大户像被火燎了屁股,一叠声地催,“都出去迎接!快!”
乔家大门外,大开中门,早已乌压压跪倒一片丫鬟。
乔大户娘子打头,几个枝招展的小妾紧隨其后站著,个个屏息凝神,垂首帖耳。
三顶青呢小轿稳稳落地。
头一顶轿帘掀开,吴月娘扶著丫鬟小玉的手,款款而下。
后面两顶轿子下来的是金莲儿和李桂姐。
香菱贪著看书没有过来。
三人刚站稳,对面乔家那黑压压一片丫鬟,便齐刷刷地磕下头去。
这阵仗!
潘金莲只觉得一股热气“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衝上头顶天灵盖!心口跳得如同擂鼓,手心都沁出汗来。
她何曾受过这等大礼?往日里在西门府,虽也得宠,可终究是个丫鬟,顶多是府內奴僕客气几分。
眼前这乌压压一片人,竟像拜菩萨似的跪她!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得意和狂喜瞬间淹没了她,腰杆子也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旁边的李桂姐更是激动得差点把手里帕子绞碎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让大户人家的正经女眷跪拜?
然而,两人脑中几乎是同时炸响了吴月娘临行前的训诫:“————如今你们是官宦人家老爷房里的人了,一言一行都关乎老爷的体面!出门在外,须得拿出大家子的气派来!莫要轻浮,莫要小家子气,叫人看了笑话!”
这念头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潘金莲和李桂姐那几乎要飞上天的兴奋劲儿猛地一收!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端起了架子。
潘金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嘴角那快绷不住的笑意,学著月娘的样子,微微抬著下巴,眼神放平,不喜不怒。
李桂姐更是慌忙调整表情,努力想做出个端庄模样,可惜她平日里媚態惯了,一时收束不住,那强装出来的“大气”里,总透著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轻飘。
她挺了挺胸脯,想显得更郑重些,却不小心把帕子甩得高了些,自己都嚇了一跳,赶紧又把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前。
这时。
乔大户娘子领著家中一眾小妾,高声唱道:“乔门韩氏,率合家女眷,叩见西门大娘子!”
话音未落,那圆胖的身子就要实打实地磕下去,几个小妾也慌忙跟著俯身。
说时迟那时快,吴月娘早已抢前一步,一双戴著赤金镶红宝戒指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乔大户娘子的胳膊肘,没让她真箇跪实了。
“乔太太!快请起!折煞我了!”月娘声音清朗,带著恰到好处的笑意,手上微微用力,便將那白胖妇人搀了起来,“你我两家,紧邻多年,素来走动亲近,都是知根知底的邻里。今日我不过是带著两个內房丫鬟,私下里走动走动,敘敘家常。咱们啊,只论私交,不论官礼!快都起来,这般大礼,倒显得生分了!”
她这番话,面上是谦和亲热,拉近距离,实则点明了“官礼”二字,暗示了彼此如今身份有別,只是她“大度”不计较罢了。
乔大户娘子被月娘这么一托一搀,半悬著身子,脸上堆满了受宠若惊又有些惶恐的笑,连声道:“哎哟哟,大娘子体恤!大娘子体恤!是民妇糊涂了,想著大娘子如今身份贵重,不敢失了礼数————”
她一边顺著月娘的力道站直了,一边忙不迭地招呼身后的小妾丫鬟们:“都听见大娘子的话了?快起来!快起来!”
乔家女眷这才敢起身,簇拥著三位贵客,如同眾星捧月般,迎进了那道朱漆大门。
於此同时的贾府。
风刀子似的割人。
后园子静得瘮人,几株枯柳僵著枝条,在灰濛濛的天穹下瑟瑟发抖。
假山旁,王熙凤裹著一件大红羽缎镶银鼠皮袄,焦躁地来回踱步,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碾出一个个凌乱的窝。
她那张素日里艷若桃李、明艷照人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柳眉紧蹙,凤眼含霜,时不时朝园门方向瞥一眼。
平儿垂手侍立在一旁,穿著半旧的青缎掐牙背心,外面罩著灰鼠坎肩儿,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神跟著凤姐儿来迴转,大气不敢出。
园子里只有风卷著残雪的呜咽和凤姐儿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还不来?磨蹭到几时去!”凤姐儿终於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著火星子。
话音未落,园门口人影一闪,正是旺儿媳妇。她裹著头巾,缩著脖子,一路小跑过来,冻得鼻尖通红,嘴里呼著白气。到了跟前,也顾不上行礼,急急道:“二奶奶!平姑娘!”
“快说!各处都齐了不曾?”凤姐儿猛地停步,目光如电般射向她。
旺儿媳妇喘了口气,脸上挤出几分討好的笑:“回二奶奶,托您的福,东城、西市、还有南边那几处铺子掌柜经手的利钱,都收上来了!帐本子在这儿,请您过目。”说著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著的帐簿。
凤姐儿紧绷的肩头肉眼可见地鬆了一下,长长吁出一口白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她没接帐本,只挥挥手:“齐了就好!银子赶紧入库,別耽误了年下的用度。”
语气总算透出一丝活泛。
然而,旺儿媳妇脸上的笑却僵住了,带著十二分的惶恐,声音也低了下去,囁嚅道:“只————只有一处————出了岔子————”
凤姐儿刚放下的心“咯噔”一下又悬到了嗓子眼,声音陡然拔高:“哪一处?!”
“就————就是那搬去————搬去清河县的通吃楼————托人带信儿回来说——”旺儿媳妇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厉害,“说那楼里的赌坊————不知怎地,被官府————查抄了!说是————说是牵扯进一桩大案里————一时半会儿,怕是连本钱都————都凑不齐了!”
“什么?!”王熙凤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那张原本只是紧绷的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纸一样惨白!
像是被人在心窝子上狠狠捅了一刀,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太湖石,指甲几乎要掐进石头缝里。
少了通吃楼这一笔外放的银子,自己去哪里找补去?
年下这一大家子的开销————
太太们的年礼、各房的份例、下人的赏钱————
还有————还有————
这年关,可怎么过?
旺儿媳妇嚇得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二奶奶息怒!二奶奶息怒!那边说————说正想法子疏通——只是——只是眼下————”
王熙凤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凤眼里已是一片骇人的寒光:“想法子?
哼!告诉他们,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年前!年前必须给我弄出银子来!否则——
他们知道谁会来找他他们....
旺儿媳妇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平儿忧心忡忡地扶著凤姐儿:“奶奶,这————”
“走!回去!”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阵阵眩晕,挺直了腰杆。
她扶著平儿的手,脚步有些虚浮地朝园外走去,那件华贵的银鼠皮袄裹著的大磨盘,隨著急促的步伐左右摆动。
就在主僕二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园子里重归死寂。
假山背后,一处阴暗的岩石缝隙里,却缓缓探出一个脑袋。
正是贾瑞!
他缩著脖子,脸上冻得发青,嘴唇乌紫,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著饿狼般贪婪淫邪的光芒!
他死死盯著王熙凤消失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丰腴身影扭动的余韵,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
“嘿嘿————嘿嘿嘿————”贾瑞搓著冻僵的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著猥琐、得意和疯狂的神色,对著空荡荡的园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嘶哑地低语道:“好嫂子————好一个泼辣富贵的嫂嫂————原来你也有今日!也有这火烧眉毛、走投无路的时候!好啊————好啊!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他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眼中淫光更盛,仿佛已经看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快意:“终於————终於撞到我手里了!我的好嫂嫂————我看你这回————还能往哪儿跑!”
西门府上。
宋金莲背对著大官人,正手忙脚乱地繫著葱绿缎子主腰的带子,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知道大官人在看她,动作越发显得慌乱,耳根子也悄悄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娇艷的緋红。
听到大官人说:“你刚刚说,在原先那家,是管过灶上採买、整治席面的?”
宋金莲重新系好了抹胸,正在慌乱地套外衫,闻言身子微微一僵,赶紧转过身来,也不敢完全抬头,只垂著眼帘,带著紧张:“回————回大官人的话,奴家————奴家是略懂一些粗笨的灶上活计,也————也主持过几回小宴。”
“嗯。”大官人点点头:“既如此,你既然懂后厨的那些门道,入了我西门府,这后厨操办、宴席调度的一应事务,就交给你管著吧。用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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