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愿意?那也成,我就逐个亲啦!”
八年前,南雾城。
远处,蛊神山巨大的轮廓在昏暗中起伏延绵。
盛装的苗疆男女踏著粗獷的鼓点载歌载舞,银饰叮噹脆响,但更多的,是风尘僕僕携刀佩剑的江湖客。
明日便是蛊神山开山会,不知多少豪杰与亡命徒,此刻都匯聚到了这座龙蛇混杂的边城。
就在这片鼎沸人潮中,一行三人悄然而至,甫一出现,便吸走了周遭大片目光。
为首两位戴著斗笠的女子共乘一骑,外侧的少女,一头柔顺的紫发在斗笠边缘若隱若现,正是恢復了记忆,眉宇间少了几分懵懂多了几分明澈与隱忧的苗疆圣蛊之主小蛮。
她怀中紧紧依偎著的,是脸色依旧苍白身形纤细的小清欢,噬阴蛊虽被卫凌风暂时治疗,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仍如影隨形。
而稍后一步单骑而行的女子,同样戴著遮面的斗笠,穿著的还是卫凌风给买的那套素净苗装,却显得遗世独立。
晚风拂过,偶尔掀起斗笠垂下的轻纱一角,露出小半截弧度完美的雪白下頜,以及一抹清冷得不沾人间烟火的唇线,正是问剑宗的小剑仙,玉青练。
三道迥异身影,在这险恶之地十分突兀。
“玉姐姐,”小蛮微微仰头,斗笠下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身旁的玉青练:“我们自己先过来咯,小锅锅————他真嘀能找到我们噻?”
玉青练声音平静无波:“我相信他会的,再不过来就耽误了。”
因为明天就是开山会了,几乎所有准备参加的江湖中人,此时也都匯聚到了这里。
小清欢缩在姐姐怀里,声音细若蚊吶:“阿姐这里好多人,好凶————真的安全吗?”
小蛮立刻收紧了环抱妹妹的手臂,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妹妹的额发:“莫怕!有阿姐在,有玉姐姐在,再多人,阿姐豁出命去,也定要给你找到最厉害的高品级蛊虫治好你!”
可话一出口,小蛮自己心里也忍不住暗暗打鼓。
给妹妹找高品级蛊虫?
谈何容易!这可不是赶集买块布那般简单。
高品级的灵蛊,哪一个不是天生地养夺天地造化的奇物?
寻常蛊师穷尽一生,踏遍深山老林也未必能遇上一只,更遑论捕捉驯服。
开山会期间,蛊神山裂开的深壑险地固然是机缘所在,却也意味著十倍百倍的危险与爭夺。
山中毒虫瘴气密布,路径诡譎难辨,即便是她这个土生土长的苗疆圣蛊之主,也不敢夸口能来去自如。
更要命的,是这些匯聚而来的江湖客心怀叵测者、杀人夺宝者、浑水摸鱼者————他们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只等猎物现身便会一拥而上。
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如同蛊神山的阴影,压在了小蛮的心头。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在汹涌的人潮中急切地搜寻,仿佛那个总能在危急时刻出现的身影,下一刻就会带著那熟悉的笑容蹦出来。
然而,入眼只有陌生的面孔和喧囂的洪流。
一旁的玉青练敏锐地捕捉到小蛮的焦虑和频频回望,安慰道:“安心,纵使他未至,我也会护你们周全,进出蛊神山。”
小蛮闻言,紧绷的小脸终於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用力点头:“嗯!玉姐姐最厉害咯!”
她悄悄打量著身旁的玉青练,总觉得这位清冷如仙的玉姐姐,和初见时不太一样了。
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眉宇间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生动?是因为这一路的经歷?还是因为小锅锅?
而劝完小蛮的玉青练,玉青练自己却又忍不住向后眺望。
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想起那天晚上被卫凌风亲了一口,心里就更有些怪怪的。
处理剑招、参悟剑理,对她而言如呼吸般自然。
但如何处理这种因一个男人亲吻而泛起的涟漪?
如何处理因他爽约而隱隱生出的不知著怎么压制的失落?
这些,早已超出了她闭关练剑数十载的经验范畴,比面对十个用刀的高手还要让她难以招架。
小蛮勒住韁绳,一双灵动的眸子环顾著南雾城略显喧囂的城门。
“还是老法子噻!在城门口茶馆守著,小锅锅鼻子灵得很,定能找到我们嘞!”
玉青练微微领首,坐下扫视著进出的行人车马。
小清欢则好奇地东张西望,白净的小脸上带著大病初癒的苍白,却又难掩对陌生环境的新奇。
然而,城门口的热闹景象很快被另一幕刺眼的画面打破。
就在城墙根下,几个衣衫襤褸脸上带著靛蓝色刺青的苗疆汉子,被人用粗麻绳拴著脖子,像牲口一样牵拉著。
他们正费力地搬运著沉重的石料和木材,汗水混著泥土从额角滑落。
一个穿著大楚军服满脸横肉的兵瘩,手里拎著根皮鞭,嘴里骂骂咧咧:“磨蹭什么!没吃饭的苗崽子!再慢吞吞的,老子抽死你!”
啪!
鞭影落下,狠狠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苗疆汉子背上,瞬间皮开肉绽,留下一条刺目的血痕。
那汉子闷哼一声,趔趄了一下,却不敢反抗,只能咬紧牙关,加快了动作。
小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握著韁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怒火在她胸口翻腾。
看样子应该是战俘。
处理战俘,歷朝歷代都有规矩,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小蛮看得分明一那几个被鞭打的汉子,身上的刺青纹,分明来自西南边陲几个性情温和以耕种和养蛊为生的部落。
他们世代安居,极少主动挑起爭端!
反而是那些好勇斗狠屡屡犯边的黑石、天蛛部落的战俘,却不见战俘里面有他们的踪影!
她明白了,大楚的边军,苗疆的某些部落————那些真正好战嗜血的豺狼,根本不会选择彼此作为真正的对手,那样太硬,磕得牙疼。
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將獠牙转向那些更软弱更好欺负的羔羊!
这个部落袭击了大楚的哨卡?
好!大楚的將军们懒得去啃那块硬骨头,转头就派兵扫荡了旁边一个与世无爭的小寨子,抓回一批“战俘”充数领赏。
而苗疆那边,某些野心勃勃的傢伙,同样不敢招惹大楚的边军精锐,只会去劫掠那些防备薄弱的楚人村庄。
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这根本不是冤冤相报!这是赤裸裸的欺凌!是无辜者的鲜血,在浇灌著贪婪和暴戾的种子!
错误叠加著错误,仇恨纠缠著仇恨,早已成了一团永远也解不开的乱麻,分不清谁是最初的罪魁,只知道越来越多的无辜者被波及。
“姐姐?”
小清欢敏锐地察觉到小蛮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声音软糯:“你咋咯?脸色好难看————”
小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抬手温柔地替妹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鬢髮:“小蛾,等你身体彻底养好了,自己乖乖留在大楚,好不?”
“不要!不要!”
小清欢立刻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紧紧抱住小蛮的胳膊:“姐姐说好嘞!要和我一起留下!姐姐去哪里,小蛾就去哪里!”
小蛮看著妹妹依赖的眼神,心中酸涩,无奈地嘆了口气:“可姐姐毕竟是部落的首领啊,小锅锅说得对唉————姐姐躲了太久了,不晓得咱们的部落,现在是个啥子光景咯?那些长老们,怕不是要把寨子搞翻天?”
“那————那我和姐姐一起回去!”
“傻丫头!”小蛮点了点她的鼻尖,眼中满是怜惜:“姐姐当初拼了命把你从部落里偷出来,就是为了让你远离那些是是非非!
回去岂不是又要把你送到那些老顽固的眼皮子底下噻?咋个办?”
“我不管!我不要离开姐姐!死都不要!”
小清欢把小脸埋进小蛮怀里,声音闷闷的,带著哭腔。
小蛮抱著妹妹,心头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一“住手!”
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盖过了城门口的嘈杂!
只见一名身材魁梧、身著戍卫军低级军官皮甲的汉子,龙行虎步地从城门洞里冲了出来。
他浓眉倒竖,面色铁青,目標直指那个还在扬鞭的兵痞!
那兵痞被吼得一哆嗦,鞭子停在半空,扭头看到来人,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隨即又梗著脖子:“赵————赵队正?小的这是在教训这些偷懒的苗————”
“教训?”
被称为赵队正的军官几步就跨到近前,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兵痞持鞭的手腕!
他的五指如同铁钳,猛地发力!
“嗷——!”
兵痞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碎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赵队正扫过那几个面带惊恐伤痕累累的苗疆俘虏,又狠狠瞪向那兵痞和他身后几个看热闹的同伴,声若洪钟:“混帐东西!军令是让他们协助劳役,以工抵过!不是让你们在这里作威作福,肆意凌辱!他们是战俘,不是你们私人的奴隶!再让老子看见你们无故鞭打,军法从事!滚!”
他猛地一甩手,那兵痞如同破麻袋般被摜倒在地狼狈不堪。
另外几个看热闹的兵丁也被赵春成那凛然的气势所慑,噤若寒蝉,慌忙扶起同伴,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去了。
那几个苗疆俘虏看著赵春成,麻木的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但很快又低下了头,默默加快了搬运的速度。
小蛮將这一切尽收眼底,紧握的拳头缓缓鬆开,眼中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
她望著赵春成,樱唇微启,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喟嘆:“果然哦,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能止住这无休止的暴力噻————”
一直静默旁观的玉青练,清冷的眸光在赵春成身上停留了一瞬,接著却笑了起来。
小蛮恰好捕捉到了这难得一见的笑意,好奇地眨眨眼:“玉姐姐,你笑啥子嘞?”
玉青练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投向茶馆门口,微微扬了扬线条优美的下頜。
小蛮顺著她的视线疑惑地转过头—
只见茶馆门边的长条凳上,不知何时已大马金刀地坐了一个人。
那人毫不客气地抓起桌上竹笼里还冒著热气的肉包子,一口就咬掉半个,一边嚼著一边抬起那张足以令满城少女失神的俊脸笑道:“想小锅锅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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