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李君羡合上所有卷宗,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意识到,继续目前这种针对李逸尘个人的、浮于表面的监视,恐怕难以取得突破性进展。
他提起笔,在给皇帝的密奏草稿中,如实汇报了近期调查结果。
李逸尘其人家世清白,成长轨迹清晰,入东宫前期表现平庸,近一年来因太子涉足实务而得以展现才能。
于刑狱、文书管理等具体事务上确有聪慧过人之处,行事果决,渐得太子信重。
然,所有查证之事,皆在其职分与能力可解释范围之内。
并未发现其与疑似“高人”者有直接接触或传授高深学问之确凿证据。
两仪殿诛心之论前之独处,亦无实证表明其对太子有决定性影响。
他放下笔,知道这份奏报无法令皇帝完全满意,但这是他基于事实和逻辑所能得出的最负责任的结论。
他下令,对李逸尘的监视级别适当降低,转为常规关注,但调查并未终止,只是转入更耐心、也更茫然的等待。
李君羡知道,除非那个“高人”自己露出马脚。
或者太子身边发生更剧烈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变动,否则,这条线索,很可能就此断在这里。
李君羡的密奏,最终被王德小心翼翼地呈到了李世民的御案上。
李世民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在摇曳的烛光下,一字一句地仔细阅看。
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展。
奏报的内容详尽而客观,几乎无懈可击。
李逸尘的出身、履历、近期所为,都被梳理得条理分明。
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
此子确有才干,尤其在实务与机变之上,堪称东宫属官中的佼佼者,太子对其信重,并非无因。
然而,所有线索到了“高人”这里,便戛然而止。
李君羡在奏报最后坦言,目前并未发现李逸尘与任何疑似“高人”者有确凿的、超越常规的接触。
李世民缓缓合上奏报,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御座椅背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叹息中,有几分释然,更多的却是难以排遣的失落与一丝隐隐的不甘。
他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蓄势待发的力量无处着落,这种空茫感让他极其不适。
难道真如李淳风所言,此等人物乃惊鸿一瞥,非人力可强求?
不甘心啊!
他李世民横扫天下,驾驭群臣,自认无不可掌控之人,无不可洞察之事。
如今却在一个藏头露尾之辈身上,接连受挫。
“罢了……”他喃喃自语。
“既是无迹可寻,强求亦是徒劳。或许,只能如李卿所言,从长计议,静待其变了。”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御案一角,那里摆放着几份关于已故郑国公魏征身后事宜的最终核定文书。
还有一件事情瞬间涌上心头。
在魏征病重之前,他并非没有动过让魏征兼任太子太傅的念头。
以魏征的刚直不阿、清望隆盛,以及对朝政得失的深刻洞察,正是匡正太子品行、辅佐其明了为君之道的不二人选。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勾勒过如何与魏征深谈,将这副重担交付于他。
可如今,人死如灯灭,一切设想都成了空谈。
这太傅之位,终究是没能落在魏征身上。
“太傅……东宫不可无太傅。”
李世民的思绪被拉回到了现实的问题上。
魏征已去,但太子的教育、尤其是对其越发强势姿态的平衡与引导,却不能停滞。
设立太子太傅,名正言顺地以帝师之尊介入东宫事务,既是延续传统,也是当前形势下,他作为皇帝必须落下的一步棋。
然而,这人选,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头疼。
他的指尖在御案上虚划着,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最终聚焦在三人身上——长孙无忌、房玄龄、王珪。
长孙无忌?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国舅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却眼底深藏算计的脸。
无忌是自己的肱骨,是承乾的亲舅,关系至亲,理应是最可靠的人选。
有他坐镇东宫,不仅能以舅父之亲加以教导,更能将关陇集团的力量更紧密地绑定在太子身上,确保政权平稳过渡。
但是……李世民的眼神微微一凝。
正因为与太子关系太近,权力欲望又强,若再加以太傅之名,是否会助长东宫势力过度膨胀,甚至将来形成外戚干政之势?
如今的太子已非吴下阿蒙,颇有主见,若舅甥联手,其势……他不得不防。
而且,无忌长于权谋机变,于经史大道、君王德行的淬炼上,似乎总隔了一层。
房玄龄?
想到此人,李世民不由得记起了前几年的旧事。
那时他属意房玄龄,亲自下诏任命其为太子太傅。
结果呢?房玄龄倒是恭敬领命,去了东宫。
可李承乾闻讯,竟摆出全副仪仗,亲至东宫门外降阶相迎,礼数隆重至极。
而房玄龄,就在东宫门口,面对着太子的亲自出迎,以“储君礼重,臣不敢当”为由,坚决推辞了太傅之位。
前后不到一日功夫,便让这场任命成了一场令朝廷略显尴尬的儿戏。
表面看是房玄龄谦逊知礼,深谙君臣之分。
但李世民何尝不明白,这其中亦有房玄龄明哲保身,不愿过早、过深卷入储君事务的考量。
如今再次任命他?
房玄龄会接受吗?
即便接受,以其圆融持重的性子,面对如今锋芒渐露、甚至隐隐展现出超越常规学识的太子,他能真正起到规诫、制约的作用吗?
恐怕多半仍是和光同尘,以调和维稳为主,难下猛药。
王珪?
他倒是品行端方,学问渊博,素有清望,曾任太子李承乾的老师,对礼仪典制尤为看重。
让他担任太傅,在塑造太子德行、规范礼仪方面,确能起到作用。
而且王珪不似长孙无忌般牵涉复杂的利益集团,亦不似房玄龄那般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立场相对超然。
但是……李世民揉了揉眉心。
王珪的“方”有时近乎“迂”,他能用经典的尺子去衡量、约束太子。
但对于太子那些已然超出经典范畴的“信用”、“百工”之论,王珪只怕是难以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