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脉衝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
生命维持系统的风噪似乎比平时更响亮一些,掩盖了飞船內部更细微的嗡鸣。主照明已恢復至標准亮度,冷白色的光线均匀地洒落在哑光內壁和略显凌乱的操作台上。
01把自己固定在指挥席上,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主飞行监视器上的传感器界面。
整艘飞船的传感器刚经歷了一次短暂的、近乎全频谱的“致盲”,此刻正以毫秒级的速度刷新著重新校准后的读数。引力梯度仪的基线在剧烈波动后正缓慢回归平稳,高能粒子探测器的计数率显示出异常的短时峰值后也逐渐趋於正常背景水平。他留意到宽带射电频谱仪的高增益通道仍处於锁定保护状態,低增益通道正在重新扫描。
“bj,这里是『信使』。”01的声音通过s波段主链路传回地球。“记录到三次高强度、全频段同步能量爆发事件,间隔1.5秒。持续时间100毫秒。事件源矢量指向確认来自目標,能量特徵无法匹配已知模型。我舰姿態稳定,轨道参数无异常偏移。关键系统运行正常。重复,我舰状態正常,请求地面分析团队提供事件评估。”
舷窗外,那个巨大的黑色透镜依旧悬浮在距离900多公里的虚空中,表面没有任何可见的结构或能量活动跡象。仿佛刚才那三次足以干扰整个太阳系通讯的能量爆发,与它毫无关係。
“03,”他儘可能平静地下达命令,“切换主通讯至ka波段窄带链路,准备下发首批科学数据,同时注意监听地面指令。”
“收到,01。”后方载荷管理站传来03的回应。她的声音中残留著一丝未消的紧张,但手指已经在通讯控制面板的虚擬键盘上快速操作。“正在配置ka波段发射器,好,链路建立……信號强度-84.8dbm,等待上传数据中。”
“04,匯报传感器状態。”
“高增益通道仍在重新校准,预计恢復时间120秒。低增益通道已恢復全频段扫描。”科学工作站传来04的声音。“引力梯度仪基线漂移已收敛至標称值以內,高能粒子探测器计数正常,磁力计读数显示持续存在约0.058hz的极低频磁场扰动,幅度约0.1纳特斯拉,来源指向目標。光学望远镜未发现异常。”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带著一丝无法抑制的惊奇,
“等等!毫米波频段!宽带射电频谱仪持续检测到窄带信號!中心频率314.15926 ghz!带宽小於0.5hz!信噪比稳定在62db!信號源与目標完全重合!”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03猛地抬头:“指令长!那个窄带调製了一个数据包——我还在接受,封装格式和我们的系统兼容,我已经放在了任务域的隔离接收缓衝区。”
01的瞳孔一紧,隨即压住本能回答:“保持域间隔离,不要把任何东西带进飞控域,注意禁用自动预览,按沙箱流程走。”
“明白。”03飞快確认,“数据包接收完成!大小128kb,有完整性校验,md5和sha-256校验和与数据包的附加值匹配。”
一个来源未知的数据包,按规程正经“走门进屋”,没有越权。
“语言解码工具什么都没解出来,这不是什么外星语言。”03补充,“元数据指向——scalable vector graphics(矢量图形) 1.1,整个文件都是xml。”
xml?!而且是svg。
01感觉一股寒意顺著脊柱爬上来,但语气保持平稳:“按沙箱解析,打开受限xml解析器,禁用外部实体、脚本与网络访问。只在任务域沙箱里渲染,输出经单向通道送显示,禁止任何形式的回传。”
“收到。”03开始操作控制台下方一个用於连接外设的usb-c接口,取出一台任务专用平板,外观厚重,通过一根数据线连接到接口上。“下好了,校验无误。目前设定到只读状態。”
她断开数据线,终端自动进入隔离环境。
“用受限svg渲染器打开。”01命令道,“输出先在沙箱屏幕查看,同时生成只读的光柵化回放流,经单向屏幕共享送到主显示器。02和04先不要直视沙箱屏。”
“明白。”
这几秒钟的等待仿佛几个世纪般漫长。
笔记本的中央区域,一张图像显现。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准確描述的图像。
混沌。
第一眼看去,仿佛是无法聚焦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致密噪点。像是有人將地球上存在过的所有文字——汉字、拉丁字母、西里尔字母、阿拉伯字母、希腊字母、甚至那些早已湮灭的楔形文字、象形符號——投入一个无形的搅拌机,彻底打碎成最基本的笔画和结构单元,然后將这些碎片以一种毫无规律、见缝插针、层层叠叠、互相侵入、密不透风的方式,强行压缩平铺在了一块有限的二维空间里。
数不清的线条、点、弧、弯鉤、方块……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密度挤压在一起。一个汉字的“点”可能同时是一个拉丁字母“i”上的点,一个俄文字母的弧线可能构成了一个阿拉伯数字的轮廓。字与字之间几乎没有边界,行与行之间看不到明確的间距,所有的元素都以一种近乎分形艺术般的复杂结构互相嵌套、互相指涉、互相吞噬。整张图像呈现出一种灰色的、如同噪声般的纹理,没有任何明显的焦点或结构。
但它又不是完全隨机的。
但当01强迫自己凝视这片混沌时,大脑深处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被强制激活了。剧烈的头痛如同钢针般刺入太阳穴,视野开始出现闪烁的彩色噪点。然而,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之中,秩序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浮现。
那些扭曲的、残缺的、纠缠在一起的笔画,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的意识中自动组合、分离、对齐。他看到了“人”字,儘管那一撇的起笔嵌入在一个潦草的“h”中,那一捺的收尾又与一个类似“类”字下半部分的结构融为一体。他在一时恍惚中似乎看到了“will be preserved”,字母扭曲变形,几乎失去了原有的形態,却又能在上下文中被清晰地辨认出来,但他的大脑很快立即抹去了这一看法。最终剩下的是中文,他看到了“存”,看到了“留”,看到了“石”,看到了“璃”,看到了“裁”,看到了“抹”……
这是极其诡异的阅读体验,好像他的大脑被强行变成了一个解码器,自动忽略那些不相关的“噪音”,从混沌中提取、重构出那些符合他母语语法和语义规则的模式。这个过程异常艰难,每识別出一个字或词都比略滤除大量难以解读的噪音。
但他读懂了,一字不差,甚至不仅是他。
“oh, sweet jesus…”02的声音如同梦囈,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显然,他也从那片混沌中,辨认出了属於他的语言——英语。
“Эto…heвo3moжho…”(这不可能…) 03用母语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信じられない…”(难以置信…) 04的声音同样充满了惊骇。
四个人,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使用著不同的语言,却在同一时间,从同一张诡异的svg图像中,解读出了完全相同,且没有歧义的信息。
那信息,冰冷、简洁、不容置疑,如同最终的判决:
【人类將被保存。你们可以留下1024位艺术家。文化刻石。遗物封璃。其余,自裁,或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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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计时t+74小时01分。
bj飞行控制中心,联合指挥大厅。
巨大的主屏幕上,静静地显示著那张从“信使”號转发回来的、代號被临时命名为“叠字图-1”的svg图像。技术人员已经用不同顏色勾勒出了不同语言文字信息在图像中大致的分布区域——它们如同藤蔓般互相缠绕,共享著大量的笔画和空间。图像下方,是並列显示的、由语言学家共同確认的多种语言翻译版本。內容完全一致。
整个指挥大厅陷入了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深沉的死寂。
刘默呆坐在观察席上,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窖。他面前的个人终端屏幕,也显示著那张图像。那些扭曲的、如同病毒代码般侵入视觉神经的笔画,在他的大脑中自动组合成了他最熟悉的方块字。
这是一种怎样匪夷所思的技术?或者说……认知武器?
它好像利用了人类大脑最底层的模式识別能力,將信息以一种极致压缩、却又普遍可理解的方式呈现出来,它甚至不需要考虑语法或词序的差异,因为它直接作用於语义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