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从未想到,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却居然真的能给出这样愚蠢的个答案o
他不由是笑起来说道:“这个世道从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也从来就是骯脏的,这便是世界的真相,我竟没有想到你在聪明的同时,又会如此的愚蠢。
胡翊却不这么看,只是说了一句话:“事总要有人来做,成不成的先放到一边,荆棘里面的路,都是前人一脚一脚踏出来的,总有人会踩断最后一颗荆棘,到那时,一条不可能开闢出的路,自然也就开闢成了。”
但李善长显然不这么看,他明说道:“想法与现实总有差距。
就拿你们扳倒老夫来说吧,老夫当初退居幕后,还有杨宪为恶。
今日推倒了我,你们叔侄权倾朝野,即便不腐化,將来也会出现一个个与我一样的人,源源不断重复著这些旧事。
我虽死,却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重新生化出来的。”
对於这一点,胡翊並未否认。
死掉一个李善长,还有王善长、周善长、赵善长————等等人会应运而生。
但还是那句话,事情要先去做。
做了不一定会成功,但从一开始就不做,断然不会成功!
对於胡翊的这番话,李善长依旧不相信,但对於胡翊所说,想打造一个公平、公正又平等的世界。
这又何尝不是自己年轻时候的理想?
猛然再想起当年的青葱岁月时,他的情绪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再看向如此坚定、且坚信自己这条道路的胡翊时。
他不由得也在想,若是当年的自己,没有放弃理想,没有隨波逐流,最终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惜,时间无法回头。
他看不到、也无法预测到那样的自己,將来是何命运了。
李善长只是突然觉得这个话题很有意思,转而问胡翊道:“你打算如何將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骯脏?”
胡翊郑重说道:“惠民医局在让老百姓看得起病,將来还会有更多的惠民之策,用在改善民生上。”
“我们还要打造出强大的大明海上舰队!”
“舰队出征之日,要將倭寇尽数消灭,使沿海不再受倭寇袭扰;我们的贸易要做到世界各地,带回来巨量的財富,將这个国家打造的更加强盛,从而征服外敌,不使外族乱我中华。
我们还要解决百姓们吃饭、穿衣的问题,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不因荒年而饿死人,不因官吏为非作歹而致使草菅人命之事发生。
还有很多事可以做,纵然我这一代做不完,也可以交给后人去做这些事。”
李善长点了点头。
他不再觉得这样宏大的目標可笑,反倒从心底里生出了几分敬佩出来,他尤其敬佩胡翊的勇气。
但显然,他对於胡翊的这些设想,並没有任何一点的信心。
人之將死,再无顾及,他更是明说道:“年轻人,征服世界,改善民生之艰难,梦做的这么大对你没有好处的。”
李善长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而后又拧了拧脖子,隨后说出了自己的一句心里话:“你为帝王奉献一生,帝王一句话,却可以灭你满门。”
“最后图什么呢?”
说到此处,李善长又回想起了自己这一生的际遇。
当初朱元璋请自己出山那时节,说的话非常好听,愿以先生为师,为苍生请命,共开一片崭新的世界。
如今,这片崭新的世界已然开闢出来,可与自己又有何关係呢?
当初与这些將领们在酒席宴上,说好的有肉同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如今呢?
与君王共患难易,共享乐难。
至於朱元璋当初所说的那些话,李善长也很明白,听听就好了,不要当真。
至於是朱元璋负我?
还是我负朱元璋?
今生的时间已经来到尽头,李善长也没时间再去追究这些,他已无力再去改变些什么。
他只得是在临死之前,最后朝著南京的方向,不甘心地破口大骂著:“朱元璋,独夫!”
“你这个独夫啊!”
他最终是狂笑不止,却又气的浑身颤抖起来:“你既要我死,为何不明言?”
“叫老夫低声下气的哀求於你,给一个假希望,然后在中途赐死,呵————回想老夫纵横半生,也算为你当牛做马、鞠躬尽瘁,到最后竟落得是如此下场,倒也可悲,倒也可笑!”
在喝完最后那半杯清茶后,李善长望向胡翊,又看了看这些检校。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碧绿的青山,只得是悲哀地狂笑起来:“嘿嘿嘿嘿,青山埋忠骨,老夫既非忠良,也罢!”
李善长此时伸手过来,开口说道:“駙马,毒药何在?”
胡翊亮出袖中一个小瓷瓶,將其正正举在李善长眼前。
小瓷瓶在阴鬱天光下泛著幽冷的釉光。
李善长那双老眼死死盯著那瓶子,瞳孔骤缩,里面翻涌著惊涛骇浪,有对死亡的生理性恐惧在疯狂滋生,也有对朱元璋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悲愤。
想这一生汲汲营营,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的痛悔噬心,更有对“户沉江底污泥”那极尽侮辱结局的屈辱与不甘!
看著这瓶毒药,他甚至感到牙关在轻微打颤,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天灵盖。
“朱——重——八!”
这三个字像带著血,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嘶哑破碎,却蕴含著撕裂长夜的怨毒。
“好个独夫!”
他猛地吸进一口混著泥土与雨水气息的凉气,脸上的潮红褪尽,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白。
李善长原本佝僂的身躯,在这一刻骤然挺得笔直,下頜绷紧,头颅昂起一个倨傲的弧度,如同山巔濒死的孤狼,直直迎上胡翊的视线。
那眼神里,再无半分哀求与示弱,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几乎燃烧灵魂的决绝傲然。
“罢了!”
他嘶哑的声音如破锣,却斩钉截铁。
那只原本枯瘦、粗糙的大手,再无颤抖与恐惧,一把將胡翊手中的瓷瓶死死攥住!
李善长取开瓶塞,將毒药一口倒入喉咙,无色无味的液体如同在饮水,顺著喉咙流入肠胃,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駙马,老夫今日受死,该欠你的,今生咱们就算两清了。”
说罢,李善长杵著拐杖,就那么站在原地,任由眼前天旋地转,却努力想要保持身体不倒。
这份坚持,是属於他开国勛臣的最后一丝尊严。
及至毒发气绝之际,这具尸身终於是再也无法支撑,应声而倒地。
一代权相,就此死在自己手中。
他与朱元璋之间的瓜葛,胡翊管不著。
今日此人之死,也算他咎由自取,此地之事已毕,胡翊亲自上前去验过鼻息后,確认李善长死亡。
“收尸。”
他只留下这淡淡的一句话,李善长生前的罪孽,和他这具腐朽的尸身,都將葬身江底,偿还其生前的罪孽。
在將此地事宜尽皆处理完毕后,胡翊与检校们踏上了归途。
回去的路上,崔海说起道:“姐夫,李善长伏诛,义父又当著朝堂百官的面,亲口承认了胡家將要世袭爵位一事,从这一刻开始家人的安危应当是可以放心了。
胡翊点了点头,李善长已死,廖永忠和郭兴现在狱中,不久后也將要伏诛。
朝堂上,浙东文臣蛰隱,淮西武勛们此后群龙无首,应当要收敛一些了。
叔父身为丞相,自己又是駙马,即將要入主中书,辅佐朝政。
確实,从表面上看起来,威胁似乎都已尽去。
但胡翊却知道,没有了这些表面上的敌人,却还有暗中的敌人在蛰伏等待,伺机而动。
除此之外,这就高枕无忧了吗?
並不会。
之前是朱元璋和浙东、淮西两派的矛盾,和胡翊几乎没有衝突。
今后,这两派不显,叔父为相,自己再辅佐中书之事,日常都要与皇帝打交道。
那就极有可能再变成皇帝与自己这对叔侄之间的矛盾,日后君臣衝突恐怕在所难免。
別看现在表面上一副翁婿和谐的样子,朱元璋的脸是说变就变,將来具体又会变成什么样儿?
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胡翊快马驰奔回京,实际上,他还是把此事想的过於简单了。
南京,华盖殿之中。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正在听著检校们查到的情况,並叫人在旁做著记录。
在李家府邸的密道之中时,李善长最后递上来的那七份奏摺,其中关係到了他害死的十几条人命。
身为他心腹的胡惟庸和陈寧,在当时自然也都成为了李善长的帮凶,他们当初做下的许多事,实际上可並不光彩。
这七份奏摺,关係到七位官员的平反问题,既是忠臣,自然要平冤昭雪,朱元璋不可能放任不管。
那这七件事暴露出来时,罪名昭彰,定要在朝中引起轩辕大波,胡惟庸又该如何发落?
想到此处,朱元璋立即又联想到了女婿的情面。
想了想,他开口道:“宣胡惟庸上殿,朕有话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