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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共犯

海风如同无形的銼刀,刮擦著浙江號航母观察廊桥冰冷的金属格柵,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已是后半夜,天空被铅灰色的浓云严密遮盖,吝嗇地不肯透下一丝月光。远处的飞行甲板上,几盏作业灯的光柱艰难地刺破黑暗,在湿漉漉的、反射著油漆与金属光泽的甲板上投下几片惨澹的光斑,勉强勾勒出视野尽头的、一排排静静蛰伏的、模糊而狰狞的轮廓。

空气里瀰漫著浓重的海腥味,混杂著航空煤油特有的浓烈气息,以及钢铁在潮湿环境下散发出的冰冷味道。

下一刻,视线尽头,他看见了那架执行夜间起降测试的歼-36t。

这只收敛了利爪、从高空猛扑而下的黑色巨鸟,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巨大轰鸣声,重重地砸在飞行甲板尽头。拦阻索在恐怖的拉力下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紧接著瞬间绷紧,强制性地、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战机的巨大动能。

灼热的轮胎在潮湿的甲板上留下一道短暂的白烟,引擎喷口残留的橘红色热流在空气中蒸腾起一片翻滚的白雾,旋即被无处不在的海风吹散、吞噬。

座舱盖向上弹开,一个年轻的身影敏捷地解开束带,跳下舷梯。他摘下头盔,脸上还残留著激烈运动后的红晕,抬头看到了廊桥上那个孤零零佇立的、几乎融入黑暗背景的身影,隔著呼啸的风声和引擎怠速的轰鸣,用力挥了挥手臂:

“章舰!最后一架搞定了!你也早点休息,別老站这儿吹风了!有我们兄弟在,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穿透肆虐的风声,精准地扎进章胥的耳膜,直抵他意识的最深处。他只是站在廊桥的阴影里,覆盖著军大衣的身躯纹丝不动,没有回应那年轻飞行员的挥手,只是望著那个骄傲的、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背影,一路小跑著穿过灯光投射的区域,最终消失在舰岛投下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后面。

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不知道那艘悬停在遥远拉格朗日点、如同一块宇宙疤痕的黑色飞船意味著什么;不知道那封人类曾经引以为傲的使者——“信使”號在覆灭前传回的绝笔,是怎样冰冷彻骨的绝望;不知道那些他们此刻引以为傲的第六代战机,在那些来自深空、超乎想像的怪物面前,可能远比孩童手中的纸飞机还要脆弱。

海风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更加凛冽刺骨,吹得他裸露在外的脸颊阵阵发麻。飞行员那充满朝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残留,却与他脑海深处另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奇异地重叠交织。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洒满金色阳光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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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木办公桌被打磨得光可鑑人。空气中瀰漫著海风的咸味,老人穿著洁白的夏常服,肩上的將星反射著光芒,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正注视著他。

“浙江舰那边,最近怎么样?”老人呷了口茶。

“报告首长,”他听见自己那激昂坚决回答,腰背挺得笔直,“『浙江』目前状態良好,各项测试均按计划推进。”

“嗯,很好。外面有些人,对『浙江』还是有些看法的……比不上人家一步到位的核动力航母。”

“首长,『浙江』是艘好船。不能脱离实际需求去追求所谓的『终极指標』。”那时的他,语气是何等的篤定,眼神是何等的坚定,对脚下的道路充满了务实的自信。

老人眼中闪过讚许的光芒。“说得好。务实,清醒。但是,时代在变……会不会出现一些我们现在难以想像的、非对称的威胁?比如,来自更高,更远,甚至来自我们认知之外的力量?”

来自更高,更远……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但技术之外,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人,是我们海军官兵的意志、信仰和决心。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多么不可思议的威胁,只要我们有敢於牺牲、敢於亮剑的精神,有保家卫国的信念,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现在想来,那番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多么的盲目自信,简直像一个……幼稚的笑话。

老人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抚摸著相框里那个穿著老式海军军装、笑容灿烂的年轻人。“你父亲是个好兵。用生命践行了军人的誓言。”

“你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即將成为共和国最新航母的舰长。这是无上的光荣,也是你应得的。”

“但是,”老人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现在,国家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

“这个任务,关係到我们的最高利益。”老人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敲在章胥心上,“它需要你放弃眼前的光荣,放弃你为之奋斗了半生的梦想,去一个……你完全不了解但需要你的领域,面对你无法想像的挑战和风险,甚至,可能需要你做出我们都不愿看到的牺牲……”

他记得自己心臟剧烈的跳动,记得那近在咫尺的梦想,记得父亲牺牲时的场景,记得入伍时面向旗帜许下的誓言。

“我服从命令。”他听见自己毫不犹豫的声音,斩钉截铁。

老人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若有若无的嘆息。

然后是那个暮色四合的码头,巨大的浙江舰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探照灯下投下肃穆、沉重的阴影。

“章胥,”老人最后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声音在萧瑟的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国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国家的未来,交给我们了。

可未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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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

一道清脆的声音將章胥从翻腾的回忆中猛地拽了出来。他剧烈地喘息著,仿佛刚经歷了一场溺水般的窒息。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打在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抬起头,在痛苦中有些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他看到诸葛欣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肩头和束起的发梢沾染著细密的雨珠。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几乎毫无察觉。

这个像猫一样神秘的女孩,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消失,带著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却让他总是看不穿她的那层看似温柔的偽装。

他没有回应她的称呼,甚至没有在意自己刚才可能失態的喘息,而是直入主题:

“结果出来了吗?”

诸葛欣荣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只是在確认他是否已经回过神来。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同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

她走近一步,声音在空旷的廊桥和呼啸的海风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近乎带著一种冷漠的公事公办:

“驳回了。”

只有三个字,但章胥知道她在说什么。

关於他再次执行认知封锁的申请。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它看似没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却瞬间击碎了章胥內心最后一点残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侥倖。

“驳回?!”他猛地直起身,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几乎是在低吼,“理由呢?!他们为什么驳回?!连个理由都不给吗?!”

他向前逼近一步,带著一种近乎失控的愤怒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將积压了无数个日夜、几乎要將他吞噬的煎熬,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你们根本不明白!不明白我每天站在这里,看著那些飞行员,听著他们討论怎么用这堆破铜烂铁去打贏一场他们根本不知道真相的战爭,是什么感觉!这艘船!浙江號!它跟『崑崙』比算什么?!跟地底下那些怪物比起来,它连一坨像样的、能当靶子的废铁都算不上!”

他指著身后那片在黑暗中若隱若现、停满了崭新战机的甲板,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那些小伙子!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把命交给我!他们晚上睡觉都可能梦见开著歼36去炸飞美国佬!去保家卫国!他们相信这艘船,相信我,相信我们能打贏,相信我们一定能贏!可我知道——

我知道那个悬在头顶的黑盘子是什么鬼东西!我知道『信使』號是怎么覆灭的!我知道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很可能!不,压根就是一场用生命堆砌起来的、註定要被碾碎的的、彻头彻尾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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