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空旷的平台上迴荡,只是在最后关头又被硬生生压住,试图不被其他人听见:
“如果,如果这是战略需要,如果这是命令——需要我们用这艘船,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去当这个诱饵,去演一场戏给那群高高在上的『保存者』看——好!没问题,我第一个带头衝锋,死得其所!为了国家,为了给我们的火种爭取那一点点时间!”
“但是!”他的声音猛地一转,那眼神看起来几乎是在恳求,“能不能让我——不带著这该死的『知情』去死?!我能不能像兄弟们一样,相信我们手中的傢伙就是希望,相信我们的牺牲能换来胜利?我只是想……像一个纯粹的军人一样,堂堂正正地去战斗,去迎接那个他妈的结局!而不是像个卑鄙无耻的骗子!一个懦夫!带著一群完全信任我的人,眼睁睁地看著他们斗志昂扬地冲向一个我早知道是万劫不復的火坑!这种痛苦,这种內疚,这种每天都在用刀子一刀一刀凌迟我的感觉,你们懂吗?”
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著诸葛欣荣,几乎是將最后的、撕心裂肺的质问吼在她的脸上:“你懂吗?诸葛少尉!啊?你告诉我!你们真的懂吗?!”
诸葛欣荣没有后退,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她就像一座矗立在风暴中的礁石,任由章胥的怒火、痛苦和绝望如同实质般衝击著她。
海风吹动著她额前湿漉漉的发梢,贴在她那柔和的、看起来总像在微笑的、却看不出心绪的脸颊上,她依然没有退却,似乎他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撼动。
直到章胥因为近乎宣泄完毕,声音变得嘶哑不堪,身体也近乎脱力,几乎要站立不稳后,她才缓缓开口了。
声音很轻。
“说完了吗,前辈?”
章胥的喘息声像是被瞬间掐断了。
“如果您说完了,”诸葛欣荣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他燃烧的视线,“那么,听完您刚才这番话……说实话,我很失望。”
“失望?!”章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觉血液再次衝上头顶,眼前一阵阵发黑。
“对,失望。”诸葛欣荣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我失望的不是您的痛苦和內疚,那是人之常情。而是,您面对这种痛苦的方式……竟然是遗忘,是逃避,是想躲回一种自欺欺人的『纯粹』和『乾净』里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前辈,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痛苦吗?!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在背负著秘密和谎言吗?!您以为您看到的黑暗就是全部了吗?您把整个『里世界』,把那些做出决策的人,都当成什么了?一群坐在地堡里、动动手指就能决定所有人命运、而自己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的冷血怪物吗?!”
“我——”章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诸葛打断了。
“那您告诉我!”她向前走了一步,原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情绪波动,气势却丝毫不减,“决定派出『信使』號的时候,是谁在控制室里看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是谁明知九死无生,却亲自把迟建军他们送上不归路,又和他做下约定的?是谁在信號中断后,还要去面对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烈属,去承担那份没法解释的责任?”
“您以为那些批准『涌潮』,让您回到这里,开动这艘对保存者来说和『废铁』无异的航母,倾尽一切准备迟滯行动的『大人物』,他们心里就好受吗?!他们就不需要做那些撕心裂肺的权衡吗?他们就不需要在无数个同样糟糕的选项里,选择最不糟的那个吗?”
她死死地盯著章胥:
“您当初说出『我服从命令』,说出『不惜牺牲一切』的时候,您以为那『一切』仅仅是指您的生命和前途吗?!它难道不包括您的安寧、您的良知、您那点可怜的、想要在道德上独善其身的『乾净』吗?现在,当牺牲真的来临,当责任真的压在肩上,当痛苦真的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折磨您的时候,您就想反悔了?就想把这一切都扔掉了?就想躲回那个『无知者无畏』的壳子里去?”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章胥的心头。
“如果遗忘就能解决问题,如果逃避就能带来救赎,那我们人类和那些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虫子有什么区別?我们之所以能在一次次毁灭中挣扎著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们比別人更幸运,也不是因为我们比別人更聪明。恰恰是因为我们没有忘记!我们记住每一次战爭,每一次背叛,每一次牺牲,我们背负著这些记忆往前走,因为只有这样——”
“我们才是人。我们这个愚蠢的、內斗的、自私自利、却又总能在最后关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文明,才能一次次从废墟里爬起来,一次次继续向前挣扎,而不是靠遗忘这一切!”
“您想扔掉它?扔掉这份痛苦,扔掉这份责任?扔掉这份属於『知情者』的痛苦?扔掉这份定义了我们之所以为『人』的负担?前辈!”
她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在逼问。
“那您告诉我!您还剩下什么?”
章胥迟迟没有回答。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剥开后的、无所遁形的真实。
他像是被抽乾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沿著冰冷的金属栏杆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湿漉漉的、沾满油污和雨水的甲板上。
诸葛欣荣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般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將他所有试图用痛苦、內疚、甚至军人荣誉感来包裹的、那份想要逃避责任的脆弱核心,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无力反驳,甚至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痛苦地將脸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著,发出压抑的、如同不成声的呜咽。
冰冷的雨水和同样冰冷的、不知是羞愧还是醒悟的泪水混合在一起,顺著他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在脚下冰冷的、象徵著他曾无比珍视的荣耀、此刻却又如此难以释怀的钢铁甲板上。
廊桥上再次陷入了死寂,只剩下呜咽的海风,细密的雨声,以及章胥那压抑不住的、近乎崩溃的喘息,在空旷的空间里低低迴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黑暗似乎要將廊桥上的一切彻底吞噬的时刻,远方的天空,厚重的云层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露出了一弯残月,清冷的光辉倾泻而下,在波涛微微起伏的海面上洒下破碎的、粼粼的银光。
几乎就在月光出现的同时,东南方向,一道刺破黑暗的光柱准时出现。
文昌站发射的长征火箭,拖著长长的、激烈燃烧的橘红色尾焰,在残月的清冷光辉和破晓前的朦朧天色映衬下,沉默著、又决绝地刺向无垠深空。
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瞬间攫住了廊桥上两人的注意力。
章胥缓缓抬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带著茫然,眼神空洞地望著那道光。
诸葛欣荣也抬头望著那道光,两人看著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壮丽的轨跡,看著它越升越高,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遥远的、闪烁的光点,带著人类最隱秘的决心和最微不足道的希望,消失在星辰大海的背景中。
火箭的光芒彻底消失了。
天空因它的离去而显得更加空旷,黑暗也更加深沉。
然而,就在东方遥远的海平面尽头,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正顽强地渗透出来,在漆黑的幕布上撕开一道微小的裂口,预示著漫长黑夜的终结。
那微弱的曙光正在地平线上聚集力量,试图驱散笼罩世界的阴霾。
诸葛欣荣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带著黎明前寒意的、咸湿的空气。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復了和往常无异的平静。
她转向仍然坐在地上、似乎在这场剧烈衝击后经歷了某种艰难蜕变的章胥,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郑重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章胥抬起头,看著她伸出的手。那只手在微弱的、即將到来的晨曦中看起来白皙而有力。他又看了看远处那抹正在努力挣脱黑暗、逐渐扩散开来的微光。
他伸出手,用袖子隨意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痕,然后,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它。
两人的手,在清冷寂静的、黎明前的微光中紧紧交握。
诸葛欣荣看著章胥眼中重新燃起的、虽然依旧疲惫的光芒,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微笑,更像是对完成仪式的確认。
“那,我们现在也算是……共犯了吧”
她说得很轻,又好像在宣告一个既成的事实。
章胥回握著她的手,也感受著自己肩上那份沉重到几乎要將他压垮、却又必须挺直脊樑去承担的,无可退却的重量,却感觉自己又多了些许支持下去的底气。
或者说,无论如何都要挣扎到最后的决心。
他看著远处正在逐渐被染上橘红色的天际线,低声回应,明明只说了一个词,却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意志:
“是啊。”
他们鬆开手,缓缓站起身,並肩站在廊桥上。如同两座沉默的、经歷风雨洗礼的雕像。
海风依旧凛冽,但天空正在一寸寸地亮起来。远处的天空越来越亮,预示著新的一天已经无可阻挡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