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方,微信、未接来电、简讯、邮件、各种新闻app的推送通知……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现,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图標上的红色未读角標数字飞快地跳动,瞬间就累积到了一个令人眼繚乱的程度。
震动持续了將近半分钟才渐渐平息。
刘默看著那块小小的屏幕,看著那些新闻,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没有立刻去查看任何一条信息,什么都没有点,只是默默地將手机揣进了夹克口袋,然后拉起行李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眼前那辆专车。
———
“先生?刘先生?”
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將刘默从恍惚中唤醒。他眨了眨眼,视野重新聚焦。看到一个穿著浅蓝色衬衫、戴著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一本崭新的书,脸上带著些许激动和不確定的神色。
“您……您是刘默老师吧?写《银河往事》的那个刘默老师?”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同时將手中的书稍微往前递了递,书页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刘默的目光落在书的封面上——《银河往事x:爱神终逝》,精装版,正是他去年刚出版的系列最新作。封面上那艘熟悉的、由他亲自参与设计的星舰插画,此刻看起来却有种遥远而陌生的感觉,像是一件属於另一个人的、早已遗忘的作品。
“……是我。”刘默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乾涩。
男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太好了!真是太巧了!刘老师,我……我是您的忠实读者!您的《银河往事》系列我每一本都追了!写得真的很好!”
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镜片后的眼睛闪著光,“我女儿也是!她特別喜欢您的作品!所有——。”
他將书和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黑色签字笔一起递到刘默面前,语气几乎恳切:“不好意思啊,我刚在bj开完会,正要飞回上海。这本书是我打算带回去送给女儿的,她下周过生日。您……您能帮我签个名吗?就签给她,她叫罗茜,草字头的那个茜。”
刘默看著男人脸上那种纯粹的、属於读者的热情笑容,看著那本承载著他过去几年心血的书,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张通往“解放”的登机牌。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
有多久……他没有被人这样称呼了?虽然不过几天,但……不是“刘顾问”,不是“战略想像力专家”,甚至不是那个在发布会上被推到台前的“星尘计划的大佬”,而仅仅是“刘默老师”,一个写科幻小说的作者。
这个身份,此刻显得既熟悉又无比陌生,像一件穿了很久却被遗忘在衣柜深处的旧外套。
他沉默地接过书和笔,拧开笔帽,笔尖在崭新的、散发著油墨清香的扉页上悬停了片刻。
他有多久没签过名了?他甚至感觉握笔的姿势都有些生疏,指尖的肌肉有些僵硬,仿佛忘记了自己名字的写法。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手指那微不可察的颤抖,一笔一划地写下那句草草决定的献语:
“祝罗茜:生日快乐,祝你仰望星空,勇敢前进!”
就这样,反正他实在写不出什么漂亮话。
然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刘默。
字跡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少了几分以往的瀟洒和流畅,笔画的转折处甚至有点溢墨,但他终究还是写完了。
“太感谢您了!刘老师!”男人接过签好名的书,小心翼翼地合上,像是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宝,连声道谢,“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男人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看了看手錶,似乎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开口。
“对了,刘老师,”他稍微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冒昧问问——最近新闻里老说的那个『l1共轨天体』,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官方的通报一直也就那样。我也就是个教书的,不太懂这些,就是……网上说得挺邪乎,我老婆也有点担心。您写这个题材的,应该……懂一些吧?真没事吧?”
刘默的心臟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直到此刻才知道,里世界甚至没有对外公布外星人的存在,只当它是一颗突然出现的星星。
一颗足以毁掉人类文明的流星。
他其实看得懂男人眼中的关切,那不是对某个热门流言的好奇,而是对现实威胁的担忧和敏感,甚至——过于敏感了。
但他不可能说实话,甚至……
不该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刘默努力维持著脸上的平静,试著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嘛……其实我也就是写小说的,真要说专业领域,我懂的也不比您多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拉格朗日点那个位置本来就……比较复杂嘛,能捕获到天体也正常。我们对地月系的监测歷史比较长,相关经验也比较丰富,真有问题肯定早预警和採取策略了。网上那些……您也知道,什么都有,为流量啥都不管了。”
男人仔细听著,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他像是说服了自己,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行,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刘老师!。”
男人小心翼翼地將书放进隨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拉好拉链,再次对刘默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匯入了前往另一个登机口的人流中,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刘默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著笔桿的触感。他又抬头望了望机场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听著那熟悉而嘈杂的背景音——提醒登机的广播,咖啡馆磨豆子的声音,免税店的促销吆喝……
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正常到近乎虚幻。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暖洋洋地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一些从地下带来的寒意,却也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幽灵,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第一次真正闻到了这属於“人间”的、混杂著灰尘、香水和食物味道的空气。
他站起身,拿起旁边那个小小行李箱,拉杆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看了一眼登机牌上的信息,然后迈开脚步,朝著b27登机口的方向走去。
广播里正好开始播放他的航班开始登机的提示。
他也跟著排队,出示身份证和登机牌,通过安检通道旁的商务舱通道登上廊桥,找到靠窗的座位。
一切都和他过去无数次的商务旅行没有任何区別,只是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巨大的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伴隨著一阵强烈的推背感,机身猛地一震,轮胎离开了地面,飞机挣脱了地心引力,冲向灰濛濛的、被轻度雾霾笼罩的天空。
刘默靠在舷窗边,看著下方迅速缩小的城市轮廓,看著那些如同火柴盒般的高楼大厦,看著纵横交错的道路和立交桥,最终都被厚实的、骯脏的云层所吞没。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依然堆满了未读信息。他没有点开任何一条,只是將手机屏幕朝下,放在了旁边的空座位上,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而他还没有勇气去打开。他闭上眼睛,身体隨著飞机的爬升微微后仰,飞机引擎的低沉轰鸣透过机身传来,震动著座椅,形成一种单调的背景音。
舷窗外的云层缓慢流动,变幻著形状,下方是看不见的陆地。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座椅扶手。
他要去海南,去看阳光、沙滩、大海。
然后呢?
他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总算逃出了那个漩涡的中心。但它依然在那里,依然在无情地旋转著、扩张著,近乎就要吞噬整个世界。
而他,一个刚刚还提醒自己“只是臭写小说的”的普通作家,似乎是唯一一个被捲入漩涡,並还活著逃出漩涡,还能决定自己能做些什么的局外人。
这种感觉,並不比身处其中更好受。
它像一种无形的重负,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又仿佛执拗地告诉他,提示著他……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就在那些碎片之间,就在那些问题和答案的缝隙里。
他几乎就要抓住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