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下,午后的阳光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混杂著消毒水、各类香水的味道,以及快餐店飘来的、食物加热后散发出的微弱油腻香气。
他听到广播里用標准的普通话和英语循环播放著航班信息,偶尔夹杂著寻找旅客的呼唤。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咔噠”声、人们交谈的低语、孩童偶尔尖锐的哭闹,匯成一片属於“正常世界”的、永恆流动的背景音。
刘默独自一人坐在靠近b27登机口的一排金属长椅上,面前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一架涂著凤凰標识的宽体客机正安静地停靠在廊桥旁,橙色背心的地勤人员和车辆在其下方有条不紊地移动著。
他身上穿著一件仓促换上的深灰色夹克,里面是熨烫平整但领口有些发黄的白衬衫。与周围穿著时尚或商务休閒的旅客相比,他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甚至有些落魄。
他手里捏著一张飞往三亚凤凰国际机场的登机牌,指尖反覆摩挲著那略显粗糙的纸质边缘,直到边角微微捲起。目光並没有聚焦在窗外的飞机上,而是有些放空地望著远处人群中不断滚动的航班屏,眼神似乎並没有聚焦。
他甚至不太確定,自己是怎么毫髮无伤地坐到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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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时前,会议室外廊
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將会议室內那令人窒息的空气隔绝开来。
走廊的光线柔和均匀,色温偏冷,在墙壁的金属板上反射出惨澹的光晕。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臭氧与新风循环特有的乾燥气息,始终摩擦著他的鼻腔和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窥探计划”的初步方案已经通过,接下来的技术细节討论他已经再也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反覆迴响的是迟建军最后的遗言,以及那个荒诞到极点的零比七,它们就像一对磨盘,反覆碾压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发出嘎吱作响的噪音。
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至少是暂时离开。再待下去,他怀疑自己会先一步被这无边的压抑和荒诞感彻底压垮,变成和那些冰冷的机器或麻木符號一样的东西。
他看到张振华將军正与几位穿著特殊制服的人低声交谈著什么,似乎正准备离开。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开脚步,任由鞋底摩擦著地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他走了过去。
“张將军。”他开口道,声音沙哑,音量低得几乎要被空气吞噬。
张振华停下脚步,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著他。
那眼神锐利依旧,似乎能轻易穿透他的偽装,却也带著一种深刻的、几乎一如既往的疲惫。旁边的人员识趣地后退了半步。
“刘顾问,”將军的声音有点低沉,“您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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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刘默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关於需要冷静思考、寻找新的灵感之类的,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最直接的请求,“我想……申请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他甚至不敢去看將军的眼睛,只是低著头,盯著自己磨损的鞋尖,盯著那上面不知何时溅上的、已经乾涸的咖啡渍。他做好了被拒绝,甚至是被质疑、审查的准备。毕竟,他现在是少数接触到核心机密和最高决策过程的“外人”。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审问或拒绝。
“当然没问题。”张振华的声音十分自然,甚至可以说是……过於理所当然了。他的反应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却让刘默心里猛地一沉,涌起一股更加强烈的不安。
將军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那目光复杂难明,又像是在確认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你想去哪里?”
“海南。”刘默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地名。
他在找阳光、沙滩、海洋……一个与这座地下堡垒截然相反的地方。一个离bj足够远、足够温暖,或许能让他暂时忘记头顶那片阴影,重新找回一点……活著的实感的地方。
他需要感受风,感受温度,感受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海南……”张振华重复了一遍,微微頷首,似乎並不意外。
“也好,您是该休息一下了。”
他没有再问任何理由,没有探究刘默选择这个地点的具体动机,只是侧过身,对旁边一位一直沉默的、穿著便装但气质干练的中年人说道:“小陈,带刘顾问去办理一下外出手续,安排最近的航班。”
中年人点头应是,对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默跟著他走,脚步有些虚浮。他的后背开始一阵阵发冷。外出登记?就这么简单?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闪过各种恐怖的念头,各种最可能出现的发展。
接下来要前往的那个办公室会是什么样的?毒气室?焚化炉?会是一个小房间,一把椅子,然后门在身后锁上,再让他洗个脸,乾乾净净就“上路”?
对於这个一个“知道得太多”又不够配合的“顾问”来说,“人道毁灭”似乎是最合理、最符合“里世界”逻辑的选项。
然而,他只被带到了一间普通的办公室。
比他想像的还要普通。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墙壁刷著白漆,角落里放著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里面坐著一位戴著黑框眼镜的女文员,正在对著电脑屏幕处理著表格。桌面上放著一个印有“內勤专用”字样的蓝色塑料文件夹,旁边还有一个泡著浓茶的带盖玻璃杯。
中年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女文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还有余温、像是刚刚复印出来的表格,递了过来。
刘默有些机械地拿起桌上的原子笔——笔身上还印著“招商银行赠品”的字样。
表格看起来被复印过不止一次,有些线条已经有点模糊,抬头印著几个朴素的宋体字:“临时外出登记表”。
下面是一系列常规到不能再常规的项目:
姓名、身份编號、申请事由、目的地、预计返回时间、紧急联繫方式……
中年人朝女文员示意了一下,女文员点点头,在“申请事由”一栏用原子笔写上了“休假调整”,在“目的地”填上“海南三亚”。写到“预计返回时间”时,她抬眼看了中年人一眼,后者微不可察地点头,她便划掉了原来的横线,在旁边写了“待定”。
然后她把表格推到刘默面前,指了指剩下的空白栏。
填完后,女文员收回表格,用红笔在几个地方画了圈,然后在电脑上快速操作了几下。隨后,她从旁边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甚至带著惠普商標的迷你热敏印表机里,取出了一张刚刚列印好的……登机牌。
“刘老师,您的登机牌。ca1377次航班,bj首都飞三亚凤凰,今天下午15:15起飞,b27登机口。”女文员將登机牌递给他,声音平和,带著些略显疲惫的礼貌,就像在任何一个普通的行政窗口办理业务。“您的行李,那个您来时带的那个箱子已经取出来了,我们的人在门口和您交接,出去就能看到。您记得核对一下个人物品。”
刘默愣愣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登机牌,看著上面熟悉的国航標识、航班號、登机口、座位號……一切都真实得不像是真的。他甚至能闻到那股淡淡的、热敏纸加热所散发的气味。
“这就……好了?”他下意识地问。
“办好了。”女文员点点头,拿起旁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茶,脸上带著標准的微笑,“祝您旅途愉快。”
小陈带著他走向出口。在即將通过最后一道厚重的合金闸门时,他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张振华將军。將军似乎並未离开,只是站在通道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他脸色依旧疲惫,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锐利逼人。张振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次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刘默的肩膀,那力道有些沉重,让刘默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好好休息一下吧。”將军的声音很低,带著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或许……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几乎只有刘默能听清:“如果你改主意了,就去榆林。到那里直接报我的名字,会有人放你进去。”
说完,將军便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快步走向了通道的另一端,身影最后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小陈带著刘默通过了最后的闸机。闸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气动声,隔绝了那个冰冷而压抑的世界。
门口是一辆曹操出行的专车,而他那个小拉杆箱就放在出口旁边的行李托车上,箱子表面似乎还沾著些许尘土。旁边站著另一位穿著后勤制服的工作人员,將一个用透明物证袋密封的袋子递给了他。
袋子里装著他的私人物品——钱包、身份证、几张银行卡、一串家门钥匙,以及那部开会后他已经好几天没碰过的vivo手机。
“刘老师,您的物品,手机的网络也恢復了,您可以检查一下。”工作人员说道。
刘默接过袋子,撕开封口,將手机拿了出来。屏幕是黑的,机身冰冷,沾著些许指纹。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侧面的电源键。
手机还有电。屏幕亮起,信號格瞬间从无到满。他输入了密码,紧接著,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在他手心嗡嗡作响。